陳群、荀惲郎舅之間說體己話，來送行的群臣不便聆聽，都退得甚遠，各自盤算心事。已跟陳群說上話的暗暗禱告，希冀他言出必行幫忙美言；還未逮到機會的人不錯眼珠盯著陳群，只待他們敘完家常再湊過去。唯獨韋晃心下矛盾，剛才他已下決心開口求人，讓荀惲拖了一陣又開始動搖，名聲重要還是實惠重要，實在難以取舍。

就在他自己跟自己較勁之時，忽聽耳畔傳來一聲呼喚：“這不是韋兄么，你怎也來湊熱鬧？”這聲音韋晃再熟悉不過了，是近兩年與他走動甚近的少府耿紀。

同一個地方的名門大族往往多有深交，在朝為官就會結(jié)成鄉(xiāng)黨，攻守同盟互相扶持，而且越不得志就越抱團。曹氏為政也依賴鄉(xiāng)黨，核心智囊為潁川人，地方干吏多兗州人，掌握兵馬的多是沛國同鄉(xiāng)，這三個地方的人更易得到重用，其他州郡就不免有些吃虧。關(guān)中士人勢力較弱，特別是韋端、段颎那代老臣死后，許都之官唯少府耿紀、太醫(yī)令吉本算得上人物，一個扶風(fēng)人、一個馮翊人，卻都不太得曹操信任，所以韋晃調(diào)任許都，立刻被他們拉進這小圈子；而韋晃在許都人生地不熟，有同鄉(xiāng)照顧也覺方便，與耿、吉二人越走越近。

耿紀相貌頗為不俗，生得凈面長須、目若朗星、鼻直口正、大耳朝懷，加之身材魁偉白發(fā)不多，很難想象他已年逾五旬。少府乃九卿重臣，但他今日不穿深服，不乘馬車，只一身青緞便服，頭戴武弁，足蹬單靴，獨自騎馬而來。韋晃詫異：“耿公為何如此裝扮？”

耿紀捋髯而笑：“我并非給姓陳的送行，只是出來逛景。”

“曠濕之地有何景致可逛？”

“誰說無有？”耿紀舉馬鞭往人群一指，“這幫厚顏無恥、舐癰吮痔的官難道還稱算不上奇景？”

這話正戳韋晃軟肋，心頭一陣狂跳：“耿公之言未免刻薄，為了功名前程又有何辦法？多多體諒吧。”

耿紀卻不接受這論調(diào)：“大漢乃威嚴之邦，以往什么時候士大夫似如今這般下作？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此皆為政者之失。”話雖未挑明，矛頭卻已指向曹家。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外戚亂政已久，不能都歸咎于現(xiàn)今世道。”韋晃畢竟是相府掾吏出身，不得不對曹氏有所回護。

耿紀并不辯駁，轉(zhuǎn)而道：“韋兄官居司直，肅清風(fēng)紀乃你職責(zé)，可不該來湊這熱鬧。”

韋晃更感羞愧，忙遮掩道：“我與長文同為相府掾?qū)俪錾恚偟糜悬c兒同僚之誼吧，來送送有何打緊？”

耿紀早知他心里撥什么算盤，卻故意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倒是我誤會了。我還以為韋兄與邢貞那等無恥之徒同流合污，打算諂媚曹氏另謀高就呢！哈哈哈……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韋晃變顏變色：“怎、怎么可能啊！我身為司直豈會屈媚下僚？真是笑談。”極不自然地干笑兩聲。

耿紀也笑了：“我想也不會。韋兄出身名門，先祖韋賢、韋玄成兩代名相，忠心耿耿輔保大漢，怎會自甘墮落諂侍權(quán)臣？似你我這等家世的人可要守住良心啊！”

韋晃是名門之后，耿紀的家世更了不得。扶風(fēng)耿氏乃漢室功臣，耿紀的先祖是中興名將耿弇，跟隨光武帝打天下，破銅馬、討赤眉、征張步、戰(zhàn)隗囂，平定四十六郡、攻克三百余城，官拜建威大將軍、爵封好畤侯；兄弟子侄六人封侯，婚配皇室榮寵無比。但物極必反，至孝安帝年間，大將軍耿寶與車騎將軍閻顯兩家外戚爭權(quán)，耿氏落敗，族人多遭貶謫；后來又因得罪“跋扈將軍”梁冀，被誅滅十余家。經(jīng)這兩番挫折耿氏一蹶不振，如今在朝為官的只剩耿紀與其族叔、世襲好畤侯耿援。

不過耿紀絕非如他自己所言，是忠直冥頑、謹守良心之人，為了重振家族雄風(fēng)，他早年間也曾心甘情愿協(xié)助曹氏，尚書令荀彧卻偏偏瞧不上他，嫌他品性陰損，共事多年始終不洽。荀彧死后耿紀竊喜，以為將有出頭之日，哪知身邊之人一個個調(diào)往鄴城，唯獨他原地踏步，身為九卿職位倒不低，卻毫無實權(quán)。天長日久耿紀漸漸明白了，耿氏雖已沒落終是漢室功臣，而他那位族叔耿援之妻又是孝桓帝之妹長社長公主，皇親國戚難被曹氏接納；況且曹魏臣僚多潁川、沛國之黨，他這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中人士哪摸得到？想清楚這些，耿紀索性不抱期望了，進而對曹氏萌生恨意，只是藏而不露。而韋晃這兩年雖與他來往甚密，皆屬同鄉(xiāng)之誼，并不真了解他心中所想。

他倆說話這會兒工夫，陳群、仲長統(tǒng)已與其他人告別，上馬登程。韋晃急得直跺腳，想追過去說話，無奈耿紀一邊瞧著，方才被他捧得這么高，怎好食言而肥當(dāng)面出丑？耿紀早把韋晃急切神情看個滿眼，嘴上卻道：“該走的都走吧，省得玷污朝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與韋兄甘守臣節(jié)不屈權(quán)貴，千載之后必有公論。”

他這么說韋晃更不能追了，只能坐看良機錯失，不禁嗟嘆一聲：“唉……回去吧。”

“難得出來一趟，一同逛逛如何？”

“連日暴雨遍地泥濘，許下屯田顆粒無收，這鬼天氣有何可逛？”韋晃沒好氣道。

耿紀手指天際道：“天人乃為一體。水旱不調(diào)，陰陽失和，此乃為臣僭越，上天示警……”

韋晃身子一顫——朝野早有議論，說天象不佳乃曹氏稱王所致，曹操對此深惡痛絕，抓了不少造謠傳謠之人，耿紀這種言論若傳揚開可不得了，他趕緊打斷：“耿公切莫聲張。”

“難道不對嗎？”耿紀壓低了聲音，口氣卻沒變，“孝章帝章和初年大旱，乃因外戚竇憲亂政；孝桓帝元嘉年間大旱，皆因梁冀禍國所致。《五行傳》有云，‘貌之不恭，是謂不肅，厥咎狂，厥罰恒雨。簡宗廟，不禱祠，廢祭祀，逆天時，則水不潤下。’干旱乃暴政之兆，洪澇因僭逆而起，如今兩災(zāi)交替而至，曹氏是上欺君、下壓民、獲罪天地、人神共憤了。”

韋晃聽得心驚肉跳，按理說以他的身份就該檢舉耿紀，但一來他品性忠厚不愿害人，再者又視耿紀為同鄉(xiāng)摯友，故而只是苦勸：“這話萬不可對外人道。”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天災(zāi)明擺著，難道沒人說就沒有了？韋兄捫心自問，覺不覺得曹氏逆天而行為惡忒多？”

無論韋晃有何傾向，曹操篡奪大權(quán)、誅除異己不擇手段，這無可否認；韋晃只是低頭喘著粗氣，沒有答復(fù)。

耿紀見他默然不語，越發(fā)放膽道：“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臣當(dāng)君尊，上下乃昏；君當(dāng)臣處，上下失序。漢室社稷四百載，公道自在人心，強橫悖逆之徒不得長久。獲罪于天，無可禱也，人世不容，天亦不容！前幾天尚書右丞潘勖暴病身亡，曹營之人皆道可惜，我卻以為痛快，若非他諂媚曹氏，矯詔草擬冊封魏公之文，豈能盛年暴亡？足見天不佑曹！”

韋晃無奈嘆息：“是非人人皆知，然世風(fēng)如此孰能奈何？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雖出身名門，自忖才智平庸，雖不求攀龍附鳳，也想謀條出路，上不辱沒祖宗、下對得起兒孫也就是了。”

“哼！”耿紀一聲冷笑，“韋兄所言倒也有理，惜乎見識忒短。戰(zhàn)栗戒慎，不能避禍。你以為不違拗曹操就有出路？當(dāng)今曹氏所親皆潁川之黨，又以兗州之士典民政、沛國之人掌兵戎，我關(guān)中士人有何希冀？況關(guān)中諸將兩度謀叛，素為曹氏所慮，若有一日改朝換代，只怕咱們都要被排擠還鄉(xiāng)啦！”

“也不至于吧？”韋晃嘴上這么說，但聯(lián)想自己從鄴城調(diào)到許都坐冷板凳，不免猶疑。

二人還欲再言，忽聽后方馬蹄聲響大作，回頭望去，見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眾武士盔甲鮮明氣勢洶洶，為首有一將官，年近五旬花白虬髯，虎背熊腰相貌威嚴，一邊縱馬馳騁一邊高聲喊嚷。在許都無人不識此公，乃相府長史王必——他早年隨曹操起家，披荊斬棘廣有功勛。十二年前曹氏移居鄴城，建立冀州府，后又改造為魏廷，許都的丞相府便只剩空殼。曹操恐再有昔日“玉帶詔”之事，任命王必為留府長史，明為處理雜務(wù)，實是統(tǒng)領(lǐng)一支兵馬威懾百官，應(yīng)對不測。

韋晃剛說了兩句犯忌諱的話，正心中不安，一見王必馳騁而來，以為是來抓自己的，險些跌落馬車。哪知王必轉(zhuǎn)瞬即到，卻從他車邊一閃而過，口中大呼：“長文、公理！慢行一步，愚兄來送你們啦！”原來也是餞行的。

這才是無所圖謀、真憑交情來送別的，陳群、仲長統(tǒng)聽到呼喚立刻撥馬回迎，三騎湊在一處有說有笑。韋晃松了口氣，耿紀卻又在他耳邊嘀咕道：“你瞧瞧，他們才是一路人。姓王的是曹氏爪牙，陳群乃潁川鄉(xiāng)黨，仲長統(tǒng)再沒人緣也是兗州山陽郡出身，如今就他們這幫人得志。你不違拗人家，可人家自有心腹，哪把你當(dāng)自己人？”

韋晃胸中郁悶，竟覺得這話有道理，卻見王必身邊除了士兵還有個三十出頭的皂衣士人，身軀矯健相貌英俊，甚是眼熟，卻又想不起：“王必身邊那年輕人是誰？”

“韋兄貴人多忘，那是咱關(guān)中同鄉(xiāng)子弟，已故武陵太守金旋之子，議郎金祎金德偉。”

“哦。”韋晃想起來了，他常去太醫(yī)令吉本府上做客，金祎卻與吉本的兩個兒子吉邈、吉穆是好友，曾經(jīng)見過一面，但年齡地位頗為懸殊，沒說什么話。

耿紀撇嘴搖頭：“這小子也算好樣的，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而且極善騎射，惜乎處世糊涂，整日與王必廝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