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住院醫生夜未眠
- (美)邁克爾·柯林斯
- 2668字
- 2019-05-27 18:12:00
7
11月
這是我在急診手術室的最后一周。我拖著身體走向后門,卻壓根兒沒看自己在往哪兒走。艾琳已經聽到了汽車的聲音,此刻正坐在地板上等我。我踩到了她的腳丫兒,她哭了起來。
“你踩到她了。”帕蒂邊說邊沖過來抱起艾琳。
“她坐在那到底想干嗎?”
“她在等你!她有兩天沒見到你了。你呢,走進來卻踩了可憐的小東西。”她轉向艾琳,用手撫摸孩子的頭發。“沒事兒的,寶貝。沒事兒。”艾琳緊緊貼著帕蒂的脖子,啜泣著,雙肩一聳一聳的。
我用手覆上了臉頰。我不想這樣。昨晚只睡了半個小時的覺,而且從上午10點開始就為一個枯燥得要死的腹部手術做第二助手。我本想從后門進入屋子,一個人待著。我要安靜、安靜!不需要有誰告訴我要做什么、沒有傳呼、沒有指令。我想做的就是關上大腦、閉合感官。
上帝啊,難道我就不能在自己的房子里享受片刻的安寧嗎?孩子在哭鬧、老婆在埋怨,這些我不需要。整日整夜的工作已經讓我夠受了。
在急診手術室的6個星期耗費了我大量的精力。我見過了數不清的槍傷、截肢、斷腸、車禍,還有死亡。我見過了無數的死亡,但是思想卻從沒有在這上面停留。總是想著死亡并不實用,而我早已經學會了實用主義。兩個月前能讓我驚駭的事情對于現在的我而言已經稀松平常。悲劇每天都在上演,而我又太忙太累,故意漠不關心是我避免身陷不盡悲情的唯一出路。
我已經學會除了對眼前的工作之外的一切都熟視無睹。我變成了一個糟糕的丈夫、糟糕的父親。我很少在家,即使在家,也對所有東西提不起精神、毫無耐心、毫無興趣。
現在我正站在重癥監護病房里的頭部受到重創的女孩的床尾。我已記不得她是怎么受傷的了。也許是車禍,也許是高處墜落。她的體溫一直在上升,可我無能為力。她的高燒不是由于感染引起的,而是因為大腦系統體溫調節中樞的嚴重損傷。
我曾經把她周身塞滿冰塊,也曾為她洗胃。我嘗試了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可她的體溫還是不斷攀升。如果再升下去,那她生還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即使活下來,也會變成植物人。因為大腦忍受不了那樣的高溫。
天啊,她才20歲。我是見著什么鬼了,為什么救不了她?
我站在那里,手里緊緊捏著病例,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體溫繼續上升。
喬·斯崔德萊克走過來,見我將時間浪費在一個根本就不可能復活的病人身上有些惱怒,但他看得出來我并不好受。
“邁克!我們做了所有可能做的。她只是……嗯,有時候創傷就是太嚴重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從我手中將病歷表接了過去,扔在床尾的箱子里。“走吧,”他輕聲說,“急診室里需要你。”
喬的這種姿態我沒有。他知道什么時候和死亡搏斗、如何搏斗,也知道什么時候該止步。他對自己在每個案例上的能力所及很清楚,這是我所不及的。我還停留在想打贏每一場仗的思想層面,所以在急診手術室的這幾個星期讓我備受折磨。
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切。我曾因很優秀才爭取到梅約的住院醫生資格。我的解剖學、生理學成績很好,在全國醫學委員會前表現得很好,我成功地得到了系主任的推薦信,也受到過有關這份工作的知識方面的良好培訓。然而,這里沒有關于情感方面的培訓。推薦信、分數永遠都不會使我平靜地接受搶救孕婦和嬰兒失敗以及眼睜睜看著20歲的女孩一點點地燒壞大腦。
我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些,但它們正慢慢地將我吞噬。我在想,生命會如何持續下去?我和我的同事們在目睹這些之后,還怎么去微笑、怎么去在休息日修剪草坪、怎么去與孩子嬉戲?
當然了,如果我們毫不在意——甚至裝作不在意,事情就好辦多了。我們可以努力做好工作,同時不帶感情色彩,但我們走入醫學世界的時候不可能沒有感情在里面的。之所以選擇學醫正是因為我們在乎,但這份在乎正持續不斷地帶給我們痛苦、挫折和折磨。
為了成為外科醫生,我們花費了幾年的時間學習。在大學中,我們曾名列前茅;在醫學院中,也曾嶄露頭角。我們的生命在以前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成功,直到有一天——也就是現在,我們成了世界聞名的梅約醫療中心的外科住院醫生。一切都太完美了。但就在我們額手相慶之前,在我們找到更衣室之前,才發現這個職業與其他的職業一樣——迅速、粗暴、無情地宣布我們并不完美。頭部重傷的病人找到我們,我們幫不了;帶著槍傷的病人到了這里,我們也治愈不了;動脈破裂的病人被送了進來,我們同樣無能為力。
我們就這樣不斷地面對各種難題,不斷地失敗。這就是我們,一直都在成功的我們,一直都知道怎么做的我們,一直都極度自信的我們。過去的我們從來沒有嘗試做過如此重要的事,也從來沒有失敗得如此徹底。
我們曾試圖告訴自己:“她死了并不能說是我的錯。”但在內心深處,我們卻不能接受。醫療不是簡單地遵照教科書的引導,我們要做的是治病救人。然而在很多時候,我們看起來并不是在救人。
“想聽真話?”我們會發瘋一般地問自己,“這就是真話。一個尚還喘氣的年輕女人到了你這,眼中帶著恐懼,渴望你能救救她。而此刻呢,她正躺在太平間的金屬輪車上,蓋著白布。這就是你所要聽的真話。”
然后,我們還要硬把自己拖向急診候診室,面對那一雙雙等候了幾個小時的恐懼又焦急的眼睛。這一雙雙眼睛曾經在我們推著他們的女兒跑向手術室時滿含熱望與懇求地望著我們。現在,我們開口之前,他們已經明白了,可以從我們掙扎著開口的神態中看得出來。
“我……我非常抱歉地告訴您……”
隨后,我們就會坐在醫生更衣室的長凳上,深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吐出來——但我們并沒有吐出并且擺脫所有的事。我們會坐在那里,緊握雙手、低著頭,提不起精神去清洗沾滿的鮮血、累得不想睡覺、沒有心思去管護士兩個小時前要進行的靜脈注射。我們的意識會逐漸失去焦點、慢慢地從過去的幾小時的恐怖中退出來。
如果幸運的話,我們有時可能會在早上八九點鐘查完房后就下班了。開車回家的路上,早晨的陽光穿過樹葉在我們周身閃耀、一跳一跳地射進我們的眼睛,仿佛救護車燈一般。我們回到家中,回到需要我們的妻子身邊,咕噥地打個招呼、匆匆從妻兒身邊走過,然后陷入無夢之眠。
然而更多時候我們還不能下班,眼前還有一整天的工作在招手,因此我們沒有時間去想昨夜發生了什么。如果病人死里逃生,那前面還有別的新的挑戰在等待我們:電解質紊亂、心臟輸出流量減少、刀口滲血,這些事情都需要我們去處理。于是我們就欣慰地忙碌著,忘卻了昨夜的恐怖幽靈,忘卻了那些斷肢、槍傷、翻開的腹部、玉米收割機割傷的手指以及沾滿泥與瀝青的張開的腳踝骨。
我們逐漸了解那些培訓、了解那些在乎并不能解決每個問題。這不是在醫學院,我們也不會場場考試都得優,白發蒼蒼的老教授也不會拍拍我們的頭,贊嘆我們的聰明。我們不會贏得每一次戰斗的勝利。
“有時候創傷就是太嚴重了。”喬說。
是的,對我來說,確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