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廣西戡亂(7)
- 知行合一王陽明(全集)
- 度陰山
- 4868字
- 2016-06-01 17:38:32
自明帝國以來,兩廣的穩定與否主要取決于安南和八寨、斷藤峽是否平靜。尤其是廣西,由于多山多洞的復雜地理,一旦有盜賊作亂,必然就是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明帝國政治清明時,政府是有力使不出,政治不清明時,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斷藤峽和八寨的叛亂一直隱隱約約地存在,兩廣所以能局勢表面上穩定,全是因為他們力量不足,尤其是沒有和安南聯合,一旦他們內外聯合,后果不堪設想,這就是王陽明所謂的八寨是兩廣心腹之患。
八寨之賊也曾被明軍反復征剿過,但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唯一的一次成功發生在朱見深時代,當地少數民族首領岑瑛帶領他的本族部隊和政府派遣的雇傭軍聯手攻寨,而成績也很寒酸:斬殺二百余人,仍未斬草除根。
如果對明帝國中后期的軍事制度不了解,就會認為無論是韓雍還是岑瑛,所耗費的錢財只是單純的軍費開支,其實絕不是這樣的。
明帝國在軍事上的“衛所制”在朱棣后期已經失效,原因很簡單:衛所制是朱元璋指望軍隊能自給自足,不必靠帝國的財政過活。所以,身在衛所制的士兵們大部分時間是在務農,訓練時間非常少,再加上衛所長官們對士兵的壓迫和剝削,所以衛所士兵逃亡的情況非常嚴重。有數據表明,很多衛的規定人數是5600人,但實際上真正的士兵不足此數的一半。
1449年,朱祁鎮(明英宗)帶領從衛所抽調出來的帝國主力四十萬人去迎擊蒙古兵團,最終在土木堡被全殲,這件事證明了一點:衛所制培養出來的士兵已不能打仗。朱祁鎮之后的朱祁鈺(景泰帝)在民族英雄、兵部尚書于謙的建議下,改革軍事制度,但收效甚微。于是,政府采用了另外一種方式讓軍隊更富有戰斗力,那就是雇傭制。各地方組織民兵,一旦有戰事,就雇傭他們上戰場,當然,政府雇傭他們不是給他們現錢,而是抵消他們本該繳納的賦稅。還有一種雇傭軍則是少數民族武裝,王陽明在江西剿匪時有人建議使用的廣東狼兵就是少數民族武裝。先前韓雍剿匪動用的十幾萬兵力除了衛所提供的少得可憐的兵力外,其他都屬于雇傭軍,比如河南的精于使用匕首的爬山高手,各地強悍善戰的礦兵,善于使用長棍把人當成狗打的山東兵,單兵作戰能力強的佛教寺廟的和尚,福建泉州的拳師。很明顯,這個成本相當大。
再看王陽明。王陽明所動用的兵力共為一萬五千人,這里還有王受和盧蘇的幾千人。而這一萬人是他用來平定田州和思恩的,也就是說,縱然這一萬人是雇傭軍,他們已經領了工資,而且田州和思恩的戰役并沒有打響,王陽明是順水推舟,二次利用,除了必需的軍費供應外,王陽明沒有費國家一文錢。與韓雍相比,王陽明就是在創造奇跡。
幾個月后,當王陽明的報捷書傳到北京時,高級官員霍韜用對比的方式對朱厚熜說,王陽明在斷藤峽與八寨之戰中為朝廷省了數十萬的人力、銀米。他的前任(姚鏌)調三省兵若干萬,梧州軍門支出軍費若干萬,又從廣東布政司支用銀米若干萬,戰死、得瘟疫而死的官兵若干萬,可如此巨大成本的付出換來的卻是田州不到兩個月的安寧。王陽明的作戰成本已低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而且把八寨、斷藤峽這樣的積年鬼樹連根拔起,縱然是神仙下凡,恐怕也只能做到這種地步吧。
王陽明在廣西沒有考慮作戰成本的問題,他病怏怏地投入到善后工作中。他希望中央政府能同意他所提出的處置八寨、斷藤峽的意見。第一、把廣西的一處叫南丹的衛所遷到八寨,震懾當地的刁民;第二、把思恩府城遷到軒豁秀麗、便于貿易的荒田,這是希望當地百姓從閉塞的環境中走出來,不封閉,就不會亂想;第三、調整基層布局,要各地的縣長深入鄉村。這個辦法和朱元璋的政策是抵觸的。朱元璋對基層的政策是:鄉村可以完全自治,縣長和縣長的吏員們不許下鄉村。他的出發點可能是好的,不允許地方官員騷擾百姓。可問題是,廣西這地方的百姓受到的教化不多,朱元璋希望全靠鄉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教化百姓而高度自治顯然不適用于廣西鄉村,所以王陽明認為應該讓縣長的權威抵達鄉村,可以起到監督的作用。
讓王陽明死不瞑目的是,他的這三條建議都未被中央政府采納。實際上,他對廣西地方行政管理層面的建議根本沒有人關心。王陽明在和廣西官員接觸了幾個月后,發現了一個大問題:這些官員集體素質不高,無論是道德還是行政能力,都難以在廣西這個復雜的地方擔任要職。他希望中央政府能把各種人才派到廣西來,而中央政府對他的提議置若罔聞。王陽明離開廣西前,讓林富和王大用暫時分別代理軍事長官(都指揮司)和行政長官(布政使),可他也知道,這二人是道德有余能力不足。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一方面,廣西再無可用之才;一方面,他已沒有氣力再培養人才。他必須離開廣西,回浙江,最好能去趟北京,見見他從未謀面的那個神秘的皇上。
追憶祖先
1528年農歷九月,王陽明已決心離開廣西。一方面,他認為在八寨、斷藤峽的善后工作已經做到位了;而最重要的一方面則是,他的生命已近尾聲。在他給皇帝朱厚熜的一份辭職信中,他以平靜的筆調訴說了他每天要面對的肉體之苦,而我們讀來卻是異常傷感。從這封辭職信中,我們知道了下面的事。
從浙江余姚啟程時,王陽明的肺病就已嚴重惡化,夜里持續的咳嗽而無法入睡,臉色越來越難看,青黑得猶如鬼魅。以今天的醫學角度看,他可能已是肺癌早期,或是中期。除了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肺病之外,王陽明在江西剿匪時又染上了炎毒。炎毒又加重了他的肺病,使劇烈的咳嗽和他形影不離。只有在涼爽季節,他的咳嗽才會好一些,如今來了廣西,更是雪上加霜。
王陽明從余姚來廣西時,曾帶了一位醫生。想不到這名醫生來廣西才一個月,不但沒有伺候好王陽明,反而自己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醫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他王陽明不成。炎毒持續發作,導致他遍體腫痛,咳嗽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在從浙江余姚出發前,他的腳因為長了瘡而無法走路,后來更吃不下飯,每天只能喝幾勺粥,稍多一點就會嘔吐腹瀉。
王陽明就是用這半條命上巖入洞,穿越瘴氣逼人的森林,確定了他在廣西的一系列方針。然而,他將用這半條命換來的方針政策送交中央政府后,得到的卻是杳無回音。從他招撫王受和盧蘇的1528年農歷二月開始,他持續不斷地向中央政府遞交他的方略,可直到本年九月,才得到一個回復:朱厚熜送來了獎狀:田州的事做得很好,獎你五十兩白銀。而對于其他的方略申請,朱厚熜和內閣只字未提。
王陽明在辭職申請中說,他實在沒有力量再在廣西多待一天,現在的他一直在船上靜臥,他希望中央政府能盡快批準他的請求。
讓人氣憤的是,仍然沒有回音。
就在他等待中央政府的意見時,他支撐著病體在弟子們的守護下參觀了伏波廟(東漢馬援廟)。他年輕時曾在夢中來過廣西南寧,并見到了這位平叛英雄的廟,如今親眼所見,不禁想起自己輕狂的少年。那時,他的血液始終沸騰著,縈繞在心的只有建功立業。他渴望血戰沙場,保衛邊疆。他仍然欽敬馬援,可總有那么點苦澀的味道。自他1516年走向戰場后,他已建下了遮天蔽日的功勛,完全實現了“建功立業”的理想,然而他一點都不開心。他發現建功立業遠不如他對建功立業的想象帶來的快感大,他一方面要對付戰場上的敵人,一方面還要對付他所效忠的中央政府的敵人,心力交瘁。用他的話說,如果不是有心學支撐,他早就撒手人寰了。
1528年農歷十月的某一天,他到增城(今屬廣東)祭祀了他的一位祖先,這位祖先叫王綱,曾為朱元璋效力,后來到兩廣剿匪,死在回去的路上。看到這位祖先的塑像,王陽明第一次有意識地踏進了回憶祖先的河流。
王陽明的祖先可追溯到晉朝名人、孝悌楷模王覽。王覽和親爹、親媽以及同父異母哥哥王祥生活在一起。他的親媽經常對王祥非打即罵,王覽總為哥哥解圍。有一次,他的親媽在酒里投毒,準備謀害王祥。王覽事先得知消息,從他哥哥手里搶過酒杯滿眼含淚要一飲而盡。他的親媽驚慌地奪下酒杯,發現了王覽的苦衷。從此后,這位母親奇跡般地變成了慈母。
朝廷知道這件事后,就任命王覽為祿大夫(政府名譽顧問),王家成了官宦人家。多年之后,王覽的一個曾孫,大名鼎鼎的書法家王羲之的后代把家搬到浙江會稽。又過了好多年,王陽明的二十三世祖王壽把家遷到浙江余姚,直到王陽明為止,王家就始終在余姚繁衍生息。
王家更精彩故事的上演始于王陽明六世祖王綱。王綱生活在元王朝后期,曾得到一個神奇道士傳授法術和養生術。當他在幽靜山林中修煉時,朱元璋后來的軍師劉伯溫和他一見如故,相談恨晚。劉伯溫出去輔佐朱元璋時對王綱說,將來我若有了大好前程,必關照你。
想不到幾年后,劉伯溫真就幫助朱元璋奪取天下,建立大明朝。劉伯溫果然說話算話,就把王綱介紹給了朱元璋。王綱當時已70多歲,但看上去卻像中年人。朱元璋大為驚異,立即任命他為兵部高級官員。
王綱還未準備好過官癮,兩廣地區發生叛亂,他被指定為后勤部長,向叛亂發生地運送軍需物資。在一次運送物資的途中,他中了山賊的埋伏一命嗚呼,跟隨在他身邊的兒子王彥達也被活捉。王彥達寧死不降的氣節讓山賊也很敬服,于是放走了他,王彥達就用一張羊皮把老爹的遺體背回帝國都城南京。不知什么原因,政府沒有給王綱半分撫恤金。王彥達一怒之下,又用羊皮把老爹的遺體背回老家,并立下家法:凡我王家子孫絕不許做明帝國的官。
王彥達的兒子王與準謹遵家訓,埋頭鉆研《周易》,很快就成為當地家喻戶曉的奇人異士。政府知道后來請他,王與準一面背誦家法一面逃進深山老林,政府就跟蹤他也進了深山老林。王與準一咬牙一跺腳,把一條腿摔到石頭上,醫生確診為骨折,即使康復后也會是個瘸子。官員要有威儀,不能是殘疾人,政府這才放過了他。
王與準的下半生在猶豫中度過,因為他不知道祖宗定的這條家法是否符合天理。臨死前,他對兒子王世杰說,你以后想做什么就憑良心,別的都是小事。
王與準之所以說這樣的話,是因為王家的經濟狀況越來越差。王世杰為了家庭生活能有所改善,真的違背祖訓參加了科考。可當他進考場前發現每個考生都要被搜身,血管里流淌的高傲血液沸騰起來,他和當年陶淵明面對五斗米俸祿時一樣地高傲道:“我怎么可以為了做官而讓一群俗人在我高貴的身體上摸來摸去。”說完就憤然離開。
王世杰再也沒有參加科考,臨死前,他對兒子、王陽明的爺爺王天敘說:“我的遺產夠你受用一輩子的了。”王天敘一本正經地繼承了他的遺產:幾大箱子王世杰的著作。
王天敘果然受用了一輩子,他就是靠父親的這些著作把自己鍛造成了超凡脫俗的人物。他才華橫溢、性情恬淡、與世無爭;他思想開放,告訴兒子王華,要想揚名立萬,必須走科考這條路;他道德至上,常教導兒子王華要做一個道德完人。王華也正中其下懷,從小就擁有中華傳統美德。
有一次王華在河邊撿到一袋金子,他就在那里坐等一天。當失主喜極而泣地拿到金子準備給他一點報酬時,王華拒絕說:“如果我貪圖報酬,你的一袋金子都是我的,何必在這里等你!”另外一則故事說說,王華對不該親近的女色從不動心。他曾到他富裕的朋友家做客,夜晚,一位妙齡女郎走進他的房間,聲稱是奉了主人之命伺候他就寢。因為主人不育,而王華已高中狀元,是個讀書種子,女郎羞答答地對王華說:“欲借人間種”。王華請女子離開,他的回答是:“恐驚天上神。”
有史料指出,王陽明被下錦衣衛大獄時,劉瑾曾向王華暗示過,如果王華能站到他這一邊,他可以考慮對王陽明從寬發落。劉瑾和王華相識,王華中狀元后到翰林院工作,后來偶爾被調到東宮給太子朱厚照講課,劉瑾在那時和王華結下了友誼。好學的劉瑾曾多次向王華請教哲學和歷史知識,王華傾囊相授。劉瑾曾說,王華是擁有橫溢的才華和無懈可擊的道德的好人。然而,當劉瑾暗示王華可以用他的立場來交換兒子的前途時,王華斷然拒絕。他說:“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即便史書原諒我,我兒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我。這就是為人的基本準則,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準則,它沒有是非對錯的區別,只有適合不適合的分別。”
1528年農歷十月,王陽明站在廣東增城王綱的廟前,短暫地回顧了他的祖先們,他發現,他和他的祖先沒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和他的父親王華,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那就是:堅持良知,雷打不動,風雨不改。
賞還是罰,這是個問題
如果說人間真有一條亙古不變的人生準則,那肯定就是良知。理論上,人應該把自己的良知當成唯一的人生準則,可現實是,很多人向來都不聽從良知的命令,逆天理而行。桂萼就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