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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1)

【隔著漫漫山河歲月,

與你再相逢,千言萬語,

都在這沉默一望里了。】

朱舊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那個夢了。

她又看到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人像垃圾一樣丟進內卡河里,“咕咚”一聲,激起一圈圈水花,寒冬里刺骨的河水令她瞬間清醒,她拼命地掙扎,撲騰著,呼喊著,可夜色那樣濃黑,天地寂靜,夕陽下溫柔靜美的內卡河轉眼就成了一座荒島,唯有她絕望的呼救聲在夜色里響著。很快,水波一點點漫過她的頭頂,灌入她的耳、鼻、眼、嘴,胸腔肺腑被擠壓得生疼,呼吸漸弱,她的身體在下沉,她微睜著眼,看著刺目的鮮血染紅了河水……

“Mint,Mint!”

一只手溫柔地拍著她的臉,掌心的溫度令她下意識貪戀,她握住那只手,緊緊地抓住。

她緩緩睜開眼,便對上季司朗關切的眼神。

“你還好嗎?做噩夢了?”他抽出紙巾,給她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

朱舊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緊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背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痕跡。

“抱歉。”她松開手,轉頭看了眼窗外,季司朗的車已經停在了一棟宅院外。

季司朗說:“你臉色很差,我給家里打個電話再約時間吧,我現在送你回去休息。”

她昨晚有一臺漫長的手術,沒休息好又一大早起來去美容院、女裝店折騰了一番,本來季司朗說她跟平時一樣隨意點就好,但她覺得,該有的基本禮儀不能少,這是最起碼的尊重。

朱舊用“你在跟我開玩笑嗎”的表情瞪了他一眼,打開車門,下車。

季司朗說:“哎,你真OK?”

朱舊說:“不就有點睡眠不足嘛,我沒那么嬌弱。”

季司朗忍不住笑了,“那倒也是。”

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爬過雪山,滾過沙漠,穿越過原始叢林,在非洲那樣艱苦的環境里醫療救援一待就是一年,混在他們一堆男人中間,從沒讓人照顧過。

這是朱舊第三次來季家,走在這個靜謐古樸的園林里,她再一次感嘆:“季司朗,你們家的人真是每天都活在民國時代。”

難以想象,在離中國這么遙遠的舊金山,竟然藏了一座江南園林。是真正的江南園林,幾進幾出的庭院構架,九曲回廊,一泓碧波,一磚一瓦,無一不是古色古香,身處其中,有一種時空穿越感。

季家的生活做派也復古,男人們在外打拼事業,女人們穿著舊式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在家相夫教子。

季家原是江南望族,在民國時期舉族遷到舊金山,生意越做越大,到季司朗這代,已是第四代。只是季司朗這個人,為人極為低調,哪怕親近如朱舊,也不知他的家庭底細。

她第一次見他的家人,聽到他說他奶奶、母親、嬸嬸們,自從結婚后就沒有再出去工作過,她立即就想甩手走人。最后還是季司朗再三向她保證,結婚后,她依舊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

第一次來季家,她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

而這一次,他帶她過來商量婚事,量身定做禮服,選首飾。

他們的婚期定在一個月后。

季家人的婚禮流程也極為繁雜,季司朗又是長子,因此格外隆重。光宴席就兩場,中式西式各一場。

朱舊想到那些繁復的流程與應酬,頭都大了。

季家宅院的偏廳里。

季母與季司朗在喝茶,偶爾低聲說幾句話。

朱舊站在屋子中央,張開手臂,任由做禮服的老裁縫拿著皮尺在她身上量來量去,先是中式禮服尺寸,接著又換婚紗設計師來量。

她抬頭望著屋頂,眼神怔怔的,思緒一下子就飄出了好遠……

記憶里的場景與眼前的重疊,那年冬天,她也是這樣張開雙臂,站在燈光璀璨的婚紗店里,讓人幫她量尺寸,深藍色眼睛的英俊設計師夸她的身材比例很好,穿他設計的婚紗一定非常美。她聽后,轉身朝坐在她身后微笑凝視著她的男人得意地炫耀……

視線漸漸變得模糊,直至有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好了,朱小姐。”

量完尺寸,又是選搭配的首飾。

季母對這些很講究,桌子上層層排列了十幾只寬大的絲絨盒子,里面陳列著琳瑯滿目的首飾,有搭配中式禮服的也有搭配婚紗的。她一一詢問朱舊的意見,她說什么朱舊都說好看,心不在焉的語氣惹得季母面色有點不快。

朱舊也知道,作為新嫁娘,又在長輩面前,自己的態度很不對,可此刻,她只覺得疲憊,沒有力氣強顏歡笑。

折騰了好久,總算完事。

朱舊輕輕呼出一口氣。

季司朗看出她神色懨懨,同母親打過招呼,便將她拉走了。

季司朗的臥室在二樓,里面有個小閣樓,整整一屋子的書,很多難買的醫學專業書,在這里都可以找到。

朱舊進了房間,就直奔閣樓,上樓梯的時候,她忘記自己正穿著高跟鞋與長裙,步子跨得大,鞋跟踩著了裙子,“砰”的一聲,她整個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萬幸,她才剛踏上三個階梯。

正在煮咖啡的季司朗回頭,難得見她狼狽的樣子,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

“季司朗!”朱舊疼得齜牙咧嘴,怒吼。

季司朗將她扶起來,才發現她的小腿被刮傷了,有血跡滲出。

“我去拿醫藥箱。”

朱舊坐在沙發上,踢掉礙事的鞋子,抬手,“刺啦”一聲,脆弱的絲質長裙被她撕掉了一大截。

季司朗拿著醫藥箱回來時,看到地上的長裙殘片,搖頭嘆道:“嘖嘖,這么漂亮的裙子,就被你給糟蹋了。Mint,我有時候真的很懷疑,你的屬性真是女人嗎?”

朱舊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你要驗證下嗎?”

“OK,OK。當我沒說。”季司朗在她面前蹲下來,為她處理傷口。

酒精棉擦在傷口上,朱舊哼都沒哼一聲,季司朗抬頭看了她一眼,眸中浮起一絲心疼。他低頭,在她的傷口上輕輕吹拂了幾下,又捧起她被高跟鞋摩擦紅了的腳背,輕輕地揉著。

朱舊看著季司朗溫柔的神情與動作,忽然伸手捧起他的臉,四目相對,她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低聲喃喃:“季司朗,你別這樣啊,我會愛上你的。”

良久,季司朗勾了勾嘴角,說:“你不會。”

朱舊繃不住了,“撲哧”一聲笑倒在沙發上,心里哀嘆,又失敗了,每一次都騙不到他。

她伸手蓋在眼睛上,真有點累了。

季司朗轉身,從她的包里掏出一雙平底鞋,給她穿上,忽然說:“Mint,委屈你了。”

朱舊睜開眼,見他語氣神色都特別認真,愣了愣,坐起身,輕快地說道:“哪里委屈了?”她指著他,一本正經地背誦醫院里那些護士對他的贊美之詞,“Doctor季,儀表堂堂,英俊瀟灑,風趣幽默,溫柔體貼,專業一流……”

季司朗哭笑不得地打斷她,“喂!你背書呢!”

朱舊再接再厲,“哦,還是鐘鼎世家!委屈?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咧!”

季司朗搖搖頭,“但不包括你。”他頓了頓,正色道:“如果你覺得困擾,現在還來得及。”

朱舊也收起嬉笑表情,說:“司朗,你知道的,沒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你不用有負擔。”

有一句話她沒說,也知道他不愛聽。這一點幫忙,哪里算得上委屈?她的命都是他給的,如果不是他,三年前的撒哈拉沙漠里,她早就死了。是他把埋在黃沙里的她挖出來,明明都缺水,他卻用小刀劃開皮膚,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進她干枯的嘴里,支撐著奄奄一息的她等到了最后的救援。

這一份恩情,她一輩子銘記。而她能為他做的事情,實在是寥寥無幾。所以在得知他被家里逼婚逼得困擾不堪時,她提議,要不,我倆湊一對?他非常震驚。雖然是在美國出生長大,但他從小受家族影響,知道婚姻對一個中國女人意味著什么。可朱舊對他說,她這輩子原本也不打算結婚,她并不在意那些虛無的名聲。

“我還欠你一樣東西。”季司朗轉移了話題,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物品,舉著它遞到朱舊面前,單膝跪地,凝視著她的眼睛,用特別溫柔的聲音說道:“朱舊小姐,你愿意嫁給我嗎?”

朱舊看著他手中的戒指以及他認真的神色,瞪他,“喂,季司朗,入戲太深了啊你!”

季司朗卻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滿眼堅持。

朱舊撫額,“好吧好吧,我接受。”她伸手去抓戒指,卻被季司朗避開,他握住她的手,將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還俯身在她的手指上落下一個輕吻。

朱舊身體一僵。

季司朗抬頭時表情忽然一換,勾起嘴角沖著她眨眨眼,“Cut!怎樣?夠拿影帝了嗎?”

朱舊抬腳就踹他,“去死!”

若不是知道他壓根不喜歡女人,與她的婚事也不過是被家里逼得急了掩人耳目,她真要被他這個樣子給騙了。

“你真該改行去做演員。”朱舊又躺倒在沙發上,打量著無名指上的戒指,非常漂亮的祖母綠,哪怕她這種不懂玉石的人,也瞧得出來是年代久遠的珍品。

她想起什么,說:“季司朗,這戒指不會是你們家的傳家寶吧,那我可不敢隨便收。”說著就要脫下來還給他。

季司朗按住她的手,毫不在意的語氣:“我們家別的不多,這種不知什么年代的玩意兒倒是多,你拿著玩唄。”

嘖嘖,這口氣!朱舊沒跟他爭,但她也不會真的收下,因為她平日里從不戴首飾。先拿著吧,回頭再還給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戴戒指。”她轉了轉戒指,忽然低聲說。

季司朗訝異了,“第一次?”

怎么會?她明明……

“嗯……”朱舊翻了個身,將手掌蓋在眼睛上,嘀咕道:“我好困,睡一會兒。”

他嘴角動了動,但沒有再問。取過沙發上的薄毯,搭在她身上。

他們吃過晚餐后驅車離開,季司朗送朱舊回家,他還要回醫院,車離朱舊的公寓還有一段距離時,她讓他停車。

正是舊金山最美的秋季,她住的那條街非常安靜,道路兩旁種植了高大的銀杏樹,這個季節,葉子都黃了,落了一地,特別美。朱舊很喜歡聽鞋子踩在樹葉上發出的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那是獨屬于秋天的聲音,她最喜歡的季節。

夜里有點涼了,她緊了緊風衣,伸手插進衣兜里時,摸到了一個東西,是季司朗給她的那枚戒指,她拿出來,對著路燈看了看,那種少見的綠色真的非常非常美,就連不喜歡首飾的她都為它心動。大概是女人對戒指有一種天生的喜愛吧。

她想起季司朗在她下車時問她的那個問題,你真的是第一次收到戒指?

她知道他意有所指,是啊,曾結過一次婚的女人,怎么會是第一次戴戒指呢?

可她并沒有撒謊,當年啊,那人對她求婚時,用的不是戒指,而是一塊腕表,他親手制作的,表盤是一片深藍色的星空,在黑夜里會發出璀璨的星光。

朱舊拍拍臉,讓自己從回憶里抽身。也許是今天發生的一些畫面,與記憶中的太重疊,讓她情不自禁想起了蟄伏在心底深處的一些片段。

可是,都過去了。

她抬頭望著頭頂金黃色的銀杏葉子,過不了多久,這些葉子就會慢慢落光,秋天會過去,寒冬會來臨,春天也就不遠了。

很多事情,就像季節一樣,翻一頁,就成過往。

晚上她竟然又失眠了,哪怕滿身的疲憊。她的失眠癥有很多年了,早些年,最嚴重的時候,她整夜整夜睡不著,索性爬起來看醫書。再年輕的身體,這樣熬久了,也撐不住。后來就開始吃藥。季司朗知道了教訓過她,說她自己是醫生,難道不知道藥物對身體的極大損傷嗎?她來舊金山后,與季司朗住的公寓離得近,他就常拉著她去晨跑,周末只要不上班,就拖她去爬山、攀巖、遠足。戶外運動一向是她所喜愛的,她也就樂得跟他一起。失眠癥慢慢有所緩和。

在床上折騰了許久,朱舊爬起來,從床頭柜里翻出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的藥片,吞下去。

第二天起來,精神還是有點不太好。她想了想,將才到下巴的短發扎成個馬尾,用皮筋綁得緊緊的。當年在醫學院,班上有個日本女生,每次考試前在圖書館復習,總是把頭發緊緊地綁成個高馬尾,她說皮筋綁緊扯著頭皮,可以讓人在疲憊時稍微清醒精神點。

朱舊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好像,真的是這樣。

進了醫院,她換上白大褂,直接去了重癥病房。

前天手術過的病人,還在沉睡中,她做了術后常規檢查,囑咐護士時刻密切關注病人狀況。

金發碧眼的護士小姐點點頭,走出病房的時候,忽然對她說:“哎,Mint,你今天看起來,特別、特別青春。”

她指了指朱舊的小馬尾。

朱舊微愣,笑著說:“謝謝。”

青春?二十九歲的女人,可以用很多詞語來形容,但無論哪一個,似乎都跟青春不搭邊。

快下班的時候,季司朗走進她的辦公室。

“一起晚餐?”

朱舊從病例本上抬起頭,“你這么閑?”

季司朗說:“我今天沒事了,再說了,再忙也要吃飯呀。”

朱舊又低頭翻著病例本,“我加班,你去吧。”

季司朗沒有走,拉了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來,伸手將病歷本蓋上,“停一下,跟你說件事。”

朱舊皺眉看他,但還是靜靜等他開口。

“我們去亞馬孫度蜜月,怎樣?”

“季司朗……”朱舊看怪物一樣看著他。

季司朗立即改口:“我的意思是說,趁這個機會,你正好休個假。你看,這兩年來,你一次假都沒有休過。”

朱舊神色稍緩。

“而且,南美叢林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嗎?”

朱舊被他說得有點心動起來。

確實,南美亞馬孫叢林,一直都是她心向往之的。作為一名外科醫生,長假很是奢侈。而婚假,確實夠名正言順。雖然這樁婚事,看起來有那么點荒誕。

朱舊說:“我考慮一下。”

季司朗見到她心動的神色,滿意地離開了。

朱舊在醫院里待到九點才下班。

醫院離住的地方不是很遠,她一直步行上下班。走上公寓樓的臺階時,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Mint。”

朱舊抬頭,便看到有個人影正從臺階上站起來,他的面孔逆著光,直至他走到她面前,她才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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