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陽明家訓(2)
書名: 知行合一王陽明3:王陽明家訓作者名: 度陰山本章字數: 4959字更新時間: 2016-05-12 10:13:52
傅鳳莫名其妙,問:“難道我不想去做官賺錢養活父母,就是孝了嗎?”
王陽明道:“你為了做官賺錢而養活父母,卻把自己搞成病夫,這是孝嗎?”
傅鳳仍在疑惑。
王陽明又說:“就看你現在的病夫樣子,能考上進士嗎?”
傅鳳很坦誠地說:“不能!”
王陽明說:“你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卻沒有中舉入仕,而因為你身體不佳,不但無法照顧父母,還要讓他們來照顧你。你說,你這不是大不孝,還能是什么?”
傅鳳萬分驚駭,潸然淚下,懇請王陽明指點迷津。
王陽明說:“天地間的孝道,無非是莫讓父母擔心。明白此理,你就知道怎么去孝順父母了。”
傅鳳的腦子豁然開朗。原來如此,陽明心學所倡導的孝,就是不讓父母擔心。
良知會告訴天下的孝子們,孝順父母就是讓他們心上安寧,物質條件倒在其次。這其實就是感應,人世間所有父母都希望兒女的平安,錦衣玉食還是其次。那么,將心比心,做兒子的所希望的自然是父母的平安,心平安,身平安。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是你的身心要平安,否則,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
想要真孝順,做到五個字就可以了。這五個字是:讓父母心安。
讓父母心安之外,就是第二個故事——舜和他父母聯合主演的靈異劇要提到的。
某日,有父子二人來找王陽明評理。二人情緒激動,面紅耳赤,幾乎就要動手。王陽明喝令他們肅靜,聲色俱厲地訓道:“你二人如此吵鬧,我怎么判?等心平氣和了再來!”
第二天,父子二人又來了。雖然還是互不理睬,但已看出,關系有所緩和。二人正要訴說案情,王陽明用手勢制止了他們:“你們心平氣和了?”
二人異口同聲:“是!”
“既然心平氣和了,就說明沒有了爭執,沒有了爭執,還來這里做甚?走開!”
二人面面相覷,半天才醒悟過來,中了王陽明的心學詭計。可能是他們的矛盾太深了,非要讓王陽明判出個是非來。
于是,王陽明對父子二人說了一句話。片刻,有人就在后堂聽到這對父子抱頭痛哭而去。
王陽明回到后堂,弟子們圍上來,問:“您說了什么話,讓那對父子如此?”
王陽明神秘地一笑:“我說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兒子,瞽叟是世間大慈愛的父親。”
舜和瞽叟的故事需要做簡單補充。
無疑,舜的家庭是一部靈異荒誕劇。父親是個惡毒的瞎子,居然還能娶到老婆。瞎子和老婆還有老婆的兒子莫名其妙地總想搞死舜,舜也莫名其妙地總原諒他們。有一次,瞎子讓舜到房頂去修理房子,舜一上去,瞎子就把梯子拿開,目的是把舜餓死。舜真就聽話,愣是不肯從兩人高的房上跳下來。直到幾個月后,堯把兩個女兒送到舜家里給他當妻子的時候,舜還在上面待著,靈異的是,居然沒有餓死。
舜有了兩個妻子,這更讓他弟弟、瞎子和他后媽惱怒。靈異事件再次上演。三人挖了口井,讓舜下去。連瞎子都看出來井有玄機,但舜坦然而入。舜一進入,三人就把井堵死。他那個弟弟還跑到他房間,準備把兩位嫂嫂變成兩個老婆。正當他彈著舜的琴,手舞足蹈時,舜出現在了門口。他弟弟被嚇得魂飛魄散。但舜告訴他,他沒有死。
后來的事就是一部家庭溫馨片。瞎子改邪歸正,他的老婆愛舜比愛她自己還深,至于舜那個弟弟,對哥哥的永遠不死驚恐不已,徹底絕望了殺兄的想法。
由此可知,舜絕對是孝順的,瞽叟絕對不慈祥。所以他的弟子大為驚訝,王陽明就解釋道:“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叟記得舜是我提孩長(被我養大)的,現今為何不曾豫悅我(讓我感到愉快)?不知自心已為后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處,所以愈能孝。及至瞽叟底豫(得以重新疼愛舜)時,又不過復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后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叟亦做成個慈父。”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心學語境下所謂的孝不是孤獨存在的,它必須有被孝的對象——父母的參與。也就是父慈子孝,無論是兒子還是父親,都須發自肺腑地反躬自省,直白而言就是,都要致良知!
至于“悌”,同樣如此。這不是做弟弟的單方面可以完成的,它需要被悌的對象的配合與感應。唯有建立起感應,孝悌才能踏踏實實地存在。
王陽明家族中關于“孝悌”的故事也是一籮筐,而且極具代表性。王陽明祖先最早可追溯到晉朝一個叫王覽的人身上,據各種史料記載說,此人大概是菩薩轉世,良知光明得一塌糊涂。
王覽和他的同父異母哥哥王祥生活在他親母的管教下,王覽親生母親對王祥懷有不可名狀的仇恨,這種仇恨后來竟然到了“除之而后快”的程度。
某次,王覽的親母準備好毒藥,準備毒死王祥。消息走漏,王覽就放下書本,每天都跟在母親身后,以防慘劇發生。可他的母親仍然下定決心要鏟除王祥。她把一杯毒酒假惺惺地端給王祥喝,并向王祥保證喝了這杯酒后再也不會有體罰的事發生。
王祥傷心欲絕地端起酒杯,想了卻他悲慘的人生。
就在間不容發時,王覽搶過哥哥的酒杯流著淚水要一飲而盡。他的親娘驚恐萬狀,搶過酒杯倒在地上。但這位詭異的母親發現了兒子的孝悌之心后,痛改前非,從此成了一個世人敬仰的慈母。
其實,無論是王陽明對那對父子說的話,還是他家族史上這個孝順的故事,都包含了同一個主題:做符合自己身份(兒子)的事(孝順),無論遇到多么十惡不赦的人(父母),必能使其回心轉意。
家訓三:學謙恭
某日,弟子們看到王陽明先生送幾位老儒生出門,回到堂屋坐定后,面帶憂色。
有弟子就問緣故。
王陽明嘆息道:“剛才和幾位老儒生談論致良知,他們可真是油鹽不進。本來這門學問就如平坦大路一樣,可他們卻死活不承認,終身陷在荊棘叢里不后悔,我真不知該怎么說服他們。”
弟子們說,這些人真是迂腐透頂。
王陽明若有所思道:“人心最恐懼的就是有所恃。他們讀了一輩子朱子理學,這已成了他們心中的‘執念’,如同一堵墻,其他學說很難翻過。”
過了一會兒,王陽明語重心長地說,這“執念”就是不謙,“謙,是一切善的根基”。
“謙”,就是謙下。《易經》謙卦的卦形,是高山在地下,象征著內心高聳如山,外表卻謙和如平地,鋒芒不露,謙虛謹慎。王陽明對《易經》了如指掌,當然知道謙的力量,所以他告訴家人和弟子們,要謙恭。特別是那些享有大權、大富、大名的人而言,處事要謙下,待人要謙恭。
王陽明之所以把“謙”提到世無其匹的高度,斷定它是一切善的根基,是因為它來自陽明心學的世界觀。
陽明心學世界觀之一是“萬物一體之仁”,即我們應將天地萬物當作是自己身體、心靈的一部分。既然天地萬物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就沒有道理對它們傲慢輕視,我們對待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應該是謙卑、謙和、謙恭的。因為沒有我們身體和心靈的保駕護航,“我們”就不可能存在。
同時,王陽明還認為,人皆有良知,只要肯致良知,人人皆可成圣。既然大家都是圣人,都處于同一層面,任何人就沒有資格輕視別人,所以,“謙”是我們良知的命令,也是我們對待天地萬物的基本的、正確的態度。
遺憾的是,這種基本、正確的態度往往被人扭曲。王陽明有個叫孟源的弟子就把這種態度當作腳底泥,常常自以為是,絕少謙下于人。這種毛病被王陽明教訓過多次,但如你所知,他仍不知悔改。
一天,王陽明剛剛教訓了他,他正在低頭假裝改過。有個弟子談了自己近來的功夫,請王陽明指正。孟源抬頭冷笑,傲慢地說:“你才走到這一步啊?”
王陽明看準了他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孟源鬧了個大紅臉,正想為自己辯解。
王陽明用手勢制止他:“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接著開導他,“這正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缺點。打個比方吧。在一塊一丈見方的地里種一棵大樹,雨露的滋潤,土地的肥沃,只能對這棵樹的根供給營養。若要在樹的周圍栽種一些優良的谷物,可上有樹葉遮住陽光,下被樹根盤結,缺乏營養,它又怎能生長成熟?所以只有砍掉這棵樹,連須根也不留,才能種植優良谷物。否則,任你如何耕耘栽培,也只是滋養大樹的根。”
這話一目了然,人如果有不謙之心,無論做什么,都會徒勞無功。
“謙虛之功與勝心正相反,”王陽明說,“人有勝心,為子則不孝,為臣則不敬,為弟則不能恭,與朋友則不能相信相下。至于為君亦未仁,為父亦未慈,為兄亦不能友。人之惡行,雖有大小,皆由勝心出,勝心一堅,則不復有改過徙義之功矣。”
在《書石川卷?甲戌》中,王陽明把“謙”發揮到學問中去,他說:“從前的學者學問有淺深之別,所以許多人的思想都不會相同。我們今天學習古圣先賢的教訓,應該反之于心,不必刻意求和他們的思想同,更不必求和他們的思想異,只須求‘是’。倘若你的想法和古圣先賢的說法有沖突,不妨深思。深思許久后仍覺得古圣先賢的話不對,也沒有什么大害,但絕不能對古圣先賢妄加詆毀。程頤說得很好,‘要學別人對的地方,不必揪著他不對的地方狂呼亂叫’。”
這就是謙,謙的反面自然是傲。“今天的學者就如管中窺天,稍有所得,即自滿、自以為是,狂妄不已。和別人談話時,別人還未說完,他就露出自命不凡、輕視譏笑的嘴臉,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意。他們卻不知道,真懂得‘謙’的人在旁邊觀看,不禁為他捏了一大把汗,而且自己也為他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而他卻還不知曉,仍擺出令人生厭的嘴臉。真是悲哀!”
不謙之人,自以為是,自高自大,永不可能做到良知所提醒的“仁恕”。什么是仁恕?人人都喜歡鳳凰麒麟,人人都厭惡毒蛇猛獸。仁恕就是,不能把毒蛇猛獸放到別人懷里,也不要強迫別人遠離鳳凰麒麟。用孔子的話講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喜歡的,不要強讓別人喜歡。這是良知的本然,良知所以能辨別是非,就是因為有好惡。你不喜歡吃狗屎,就不能強讓別人吃;你特別喜歡獲得金錢,你就不能讓別人失去金錢。
有一天,你發現很多人都討厭你,也許并非是你具備了毒蛇猛獸的心,但肯定是具備了毒蛇猛獸的形。這種形就是“己所不欲,強施于人”。你明明不喜歡痛苦,可聽說了別人痛苦的往事后,卻當成笑料,毫無悲憫之心,這就是自己不想要的,卻希望發生在別人身上。
王陽明在給弟子王嘉秀的作業上批注說,做人其實就是不斷光復自己良知的過程。想要光復自己的良知就必須克制自己的種種私欲,在人際交往中,最要不得的就是不能仁恕。
我們常說,要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然而其實這并不難,因為良知知道什么是美好的、什么是丑惡的。你遵循你的良知指引,知道了什么是美好什么是丑惡,你固然就知道了對方心目中的美好和丑惡。你知道了對方心中的好惡,那就明白該怎么去為善去惡。我心就是天理,世間種種問題,都是我心能考慮出來的,那何必去心外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呢?
在人際交往中,“恕”的心必不可少。你沒有“恕”的心自然就做不到體諒、理解和尊重別人。不能體諒、理解和尊重別人,由于天下一切事物都是感應的,所以,不被別人體諒、理解和尊重馬上就會繞回來兜頭罩在你頭上。而當你去體諒、理解和尊重別人時,感應也會發生作用,你就會被別人體諒、理解和尊重。
“為己必要克己,克己才無己。無己者,無我也”。“無我”通俗的理解,就是以良知得出好惡后,按這“好惡”去待人接物,千萬不要以私意的好惡去待人接物。“私意”,就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變態的快樂。“仁恕”就是“無我”。不能“仁恕”就是“有我”。
“器虛則受,實則不受,物之恒也。”王陽明如是說。意為,謙虛就是要把自己當成空的器皿,而不是實在的一塊鐵墩子。
器皿的價值在于它的空。有個佛教故事說,一個自以為才高八斗的人聽說有位老禪師很不得了,于是登門拜訪。和老禪師見面后,談了幾句,此人就頗不以為然起來,并屢屢打斷禪師的話,唾沫橫飛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禪師微笑著,靜靜地傾聽。直到此人口干舌燥,鼻孔冒煙。老禪師說:“我給你倒點水,你接著說。”
此人興奮地道:“正有此意。”
禪師拿來杯子,此人搶到手中,禪師就向里面注水,滾燙的水在杯中卷起波浪,已經要注滿,但禪師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好,好,好了,哎喲!”來人被溢出杯子的水燙得齜牙咧嘴,氣急敗壞地把杯子頓到桌上,“你看不到杯子滿了嗎?”
禪師微微笑著:“是啊,既然已滿,為何還要倒呢?”
“那你還倒!”
禪師仍然保持著佛祖似的微笑。此人悟性頗高,馬上恍然大悟。禪師大概是說:“既然你已很有學問了,為何還要到我這里來?既然來了,就不要傲慢,清空你的杯子。太滿了,不但倒不進去東西,反而會傷到自己。”
家訓四:循禮義
禮義,即禮法道義。王陽明要家人遵循禮法道義。或許有人問,禮法外在,王陽明主張心即理,為何還要人遵循外在禮法?
首先應知“心即理(禮)”這一概念的基本解釋。王陽明解釋“心即理”是簡易直接的:心,在物(事)為理,有此心即有此理,無此心即無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