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驅虎吞狼,媚娘涅槃(1)
書名: 武則天2:從三歲到八十二歲作者名: 王曉磊本章字數: 4870字更新時間: 2016-05-12 11:40:37
一、彼來我往
國忌日的攜手激情震撼了感業寺,在場所有人都察覺到明空熾烈的相思之情。而這種舉動的后果也相當嚴重,自那日傍晚她就被關進一間單獨的禪房。
這間禪房位于感業寺西北角,是專門看管犯戒之人的地方,陰暗狹小,只有朝南的墻壁上開了個窄窄的窗口,終日不見陽光。外面上了大鎖,法樂法師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她,連伺候她的朱兒也不例外;唯獨有個干粗活的老尼每天過來兩次,從窗口遞進來齋飯和凈桶——這種待遇已等同于囚禁。
明空早料到會是這種結果,她的行為不僅是玷污佛門,還破壞了朝廷禮法,有犯上驚駕之罪,而且此舉幾乎公開了她與李治的不倫之戀,使皇家蒙羞,更加不可饒恕的是這一切竟發生在先帝忌日,簡直是對太宗皇帝的褻瀆,這些罪名任何一條都足以要她的命了。可一來情不能抑,二來這是轉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這是一次賭博,以前途乃至生命為賭注,賭的便是李治對她是否舊情難忘。在攜手對視的一刻,明空感受到了李治的愛意,也感覺到了希望,接下來就看那首字字泣血的《如意娘》能否觸動圣心了。
然而事實并不如意,轉眼間她在“囚牢”住了五天,外間卻無任何風聲。在她想來李治如今身為天子,救她出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縱然這個優柔的男人沒有公然納庶母入宮的勇氣,總會設法搭救吧?五天時間足夠他做出行動了,難道他真的不為所動?
明空腦海中時時映現著李治那清澈而憂傷的眼神,那雙眼睛是不會騙人的,他絕對是舊情難忘。不過他會因為這段情感而犧牲帝王的名節嗎?明空思來想去,漸漸有些吃不準了。
時光一天天流逝,希望越來越渺茫,從第六天起明空開始絕食。如果李治有意相救,十日內必有舉動,過十日再無變數,恐怕她再想茍活也不可能了,現在有司乃至感業寺都礙于皇帝情面,若皇帝明確表示割舍此情,那些人立刻會找她算賬,上有國法下有寺規,會死得很難看。與其遭受刑罰不如自盡,既免受痛苦,也省得追問罪行連累到母親和姐姐。
想到親人,明空肝腸寸斷——富貴的承諾無法兌現,妹妹的仇也沒法報了,還要勞煩姐姐伺候母親養老送終,她對不起相依為命的母親和姐姐,也對不起黃泉之下的父親和妹妹。帶著無限的愧疚,明空一步步踏上不歸路……
也不知到了第幾日,明空雙眼緊閉低低呻吟,早已神昏意沉奄奄一息,卻倏然覺得有光亮感,耳畔也隱約有呼喚之聲。她掙扎著睜開眼,只覺一片恍惚,蒙蒙光芒之中有個莊嚴的身影站在她身前,衲衣披發,項掛佛珠。莫非是菩薩?她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我武媚娘犯下悖倫越禮之罪,本以為會身墮三惡道,沒料到最后時刻仍能得菩薩點化,可見世俗法度皆欺人之言,菩薩也不屑一顧!
“你沒事吧?”菩薩竟開了口,伸手摸摸她額頭,繼而又對身邊之人吩咐道,“抬到禪房,再熬些爛爛的米湯來?!?
“嗯?!”明空這才感覺不對,牢籠大門敞開了,多日未見光亮眼睛未免迷離,站在她身前的不是菩薩,是一名帶發修行的女居士,兩鬢花白,似有五六十歲,“我……我還活著么……”
那居士不回答,指揮兩名老尼將她連同臥榻一齊從小屋里抬出。明空心中忐忑,搞不清這些人是來救她還是來拿她問罪。可此時她已虛脫,無絲毫抗拒之力,只能聽憑擺布,昏昏沉沉又合上了雙眼……
再睜開眼時已到了一間寬大潔凈的禪房,明空識得是法樂法師的方丈。窗戶敞開,臥榻臨軒,呼吸順暢許多。那位居士手里端著一碗米湯,一邊和弄羹匙,一邊吹拂著熱氣;法樂則背對著他們,在佛前念經禮拜,似乎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醒了?”那居士湊過來,舀了一匙米湯送到她唇邊,“喝吧?!?
直至此刻明空才確認是這個居士模樣的老婦救了自己。然而這個老婦對她的態度并不親切,眉宇間甚至還摻雜著幾分怨氣,這又令她萌生戒備之意:“你想干什么?帶我去大理寺問罪?”
“不是,快吃吧?!蹦蔷邮坎荒蜔┑靥氯艘痪?,把一匙米湯硬生生喂到她口中。
明空緊咬牙關就是不喝,那米湯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別不識抬舉!”
明空虛弱無力地躺在那里,眼中卻迸射出一如往昔的凌厲光芒:“你不說清楚,我就是餓死也不吃。”
“哼!”那女居士氣哼哼把碗往地上一撂,“你不過賤命一條,若非為了我那乖孩兒,我才不管你死活呢!”
明空聞聽此言不禁詫異,又仔細端詳,這才認出此人竟是李治的啟蒙恩師薛婕妤,一年未見哪料她也已皈依佛門?薛婕妤必是受李治之托來相救,他終究沒有忘我,終究對我一往情深……明空頓時淚眼朦眬。
薛婕妤甚是無奈——兩年前在翠微宮的一個夜晚,她無意間撞見這段私情,雖然出于對李治的疼愛她幫忙遮掩,卻對那個通奸亂倫的嬪妃難以釋懷。在她看來自己教大的孩子絕對品性純良,干出荒唐事必是壞女人勾引。只恨倉促間沒看清壞女人是誰,李治又不肯吐露,不然豈能留她活到今天?國忌日李治歸來,向她哭訴以往舊情,還求她設法營救。她身為留居宮中的修行者,既可出入宮禁,又能堂而皇之踏進感業寺,確實是最合適辦此事的人選。但她心中不忿,嘴上答應卻一再拖延。李治日日催促,且魂牽夢縈日漸憔悴,薛婕妤終究舐犢情深,只好違心來到感業寺,屈指算來已是第九日。
明空誤解了婕妤來意,卻再無顏面低聲央求,顫巍巍爬到那只碗近前,哆哆嗦嗦拾起羹匙。她淚水漣漣滴落在米湯中,仍掙扎著一勺接一勺地吃著——不能死!要好好活下去,回到他身邊!
薛婕妤見她這可憐相也不便再為難,親自打來一盆水,等她吃完便為她擦洗這些天的污垢,又取來干凈僧衣幫她換上。明空精神漸漸恢復,臉上有了紅暈,身上也有力氣了,只想著去見李治。
然而收拾妥當已至正午,薛婕妤與法樂法師也對坐用齋。兩位都是潛心修行之人,食不言寢不語,一餐飯無聲無息,吃完又點上香燭,一同面對佛像閉目誦經。明空不便擾她們清凈,只得相陪打坐,而她胸中唯有凡心一顆,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情郎身邊,哪有心思念經?徒然左顧右盼消磨時光,只覺此時光陰比九天的囚禁還難熬。
過了整整一個時辰,薛婕妤緩緩睜開眼睛,對法樂道:“差不多已過未時,我該帶她去了。”
“唉!”法師一聲長嘆,“您是否思量清楚,執意要帶她去么?”
薛婕妤滿臉無奈:“我也不愿這樣,但天子之意不能不從。晚間我還會把她送回來,有礙貴寺清譽,請大師體諒。”
法樂沒再說什么,只是不住搖頭。
薛婕妤起身,瞥了明空一眼:“隨我去?!?
這三字說得冷冰冰,在明空聽來卻無比溫馨,她幾乎歡呼雀躍,向薛婕妤連施大禮,顫抖著爬起身,相隨而去。凈室之中只剩下法樂法師妄自嗟嘆——難怪明空如此不屈,原來早與今上私通,或許這就是塵緣未盡吧,業障業障!
剛想到此處,見法愿法師手持一簡走了進來:“師兄,你果真放她們走了?”三法師本是同胞姊妹,蕭瑀全家崇佛,三個女兒豆蔻年華便皆出家,按佛門規矩以師兄弟相稱。
法樂道:“心不在佛前,妄留其身又復何益?不過皇宮禮法森嚴,萬歲也不能毫無忌憚留她在宮中,晚間還要送回來的?!闭f到此處她不禁苦笑——白天接出去相會,晚上再送回來,皇上把佛門清凈之地當成什么了?無奈啊無奈。
“沒走便好!”法愿長出一口氣,“此事還請師兄三思,這是我剛接的?!闭f著將手中竹簡遞到法樂面前。
法樂接過觀瞧,是一張官員的青竹拜簡,與眾不同者乃是大得出奇,有經卷大小,具名處赫然寫著“趙國公、太尉長孫無忌”。法樂心下不安,再看背面文字。初始不過是寒暄之詞,感業寺清修恭慎,蕭氏三師德高望重,本應親自拜會,礙于男女之別不便前來,于是留簡拜謁之類的客套話;可后面毫不意外地提到了明空之事,陳說皇家尊嚴,末尾更以濃重的筆墨寫道“兩朝天子名節,佛門之地清凈,皆系一女子之身,聞佛家有護法除魔之說,懇請阿阇梨慎重行事”。雖然話說得委婉,但慎重行事是怎樣個慎重法?護法除魔又暗示什么?
“罪過罪過?!狈凡蝗淘倏?。
法愿陳說利害:“此中關節不言而喻,明空與今上之事知曉者尚不多,況目睹的多是我寺修行之人,終身不出山門,只要幾位重臣閉口不言,不會外傳。無忌身為顧命,以朝廷為重必要除掉明空,但若交付有司,反倒宣揚其事有駭視聽,所以希望咱神不知鬼不覺……”說到此處也覺難以啟齒,雙手合十,“罪孽啊罪孽。”
法樂眉頭緊蹙:“清凈之地豈能殺生害命?”
法愿卻道:“話雖如此,但我感業寺畢竟是皇家道場,仍需顧念朝廷顏面。況且此事也未必要玷污我等之手,她本有絕食赴死之意,今晚待她歸來,重新禁閉于西北禪房,隔絕探望之人,日久……”
她話未說完,法樂厲聲打斷:“不可!我本就無意害她,不過令她閉門自省,以寧靜之心化悲戾之氣,根本沒料到她竟會絕食求死。無意間害人已屬罪過,蓄意殺生更是大謬!況且前番赴死乃自愿,今既開生門又復監禁,與刀斧殺人何異?”
“可皇上舊情不舍,皇家顏面不保?!?
法樂不以為然:“皇家顏面值幾斤幾兩?勝得過一條性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師兄之言甚是,但我感業寺的清譽也……”
“更是過耳清風!”法樂法師不愧為大德,將長孫無忌的拜簡往地上一拋,正色道,“從來都是用金箔貼佛面,絕無用血腥裝點佛面的道理。若佛門屈于權勢妄害性命,與衙寺有何分別?我等出家修行又有何意義?萬死難贖之徒若能放下屠刀,尚可開自新之門,況明空只是一情不能抑的苦命女子。我本意乃是將她關幾天禁閉消磨其凡心就放出來,今后永錮寺中,既不傷其性命,也不讓她與圣上再見面。既然圣上執意再敘舊情,至多不過是她與佛無緣,和我等修行無干;若害她性命,便是背叛佛祖的惡行,縱有菩提之滴、觀音之露,洗得去咱的罪孽嗎?佛曰‘動念成業’,你既生出這等想法便是有罪!”
法愿無言以對,拾起地上的拜簡,心下卻越發不安——姐姐的話句句在理,卻有些不識時務。感業寺畢竟是皇家道場,吃太倉之糧,穿朝廷布施,長孫無忌大權在握,聽說連皇帝都言聽計從,咱們三個尼姑敵得過嗎?人家致書山門乃是先禮后兵,若抗拒不從,大可調換住持,找個肯下手的人接管寺廟;甚至再省事點兒,直接派刺客來殺明空也不是不可能。大理寺、刑部尚不敢問,區區一寺惹得起誰?
兩位法師各自心思,正相對無語,忽聽外面吵嚷之聲沸反盈天。按下葫蘆浮起瓢,究竟是怎么了?二法師起身,沒來得及踏出方丈,就見從院外風風火火闖進二十余人——來的倒都是女子,皆三四十歲體態粗壯,似大戶人家仆婦;為首者是一位中年貴婦,頭戴金鳳釵,身穿錦繡衣,丹鳳眼吊梢眉,由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攙扶著,往凈室前一站,盛氣凌人不怒自威!
法燈法師領幾個女尼追進來,似是費盡唇舌阻攔不住,急得滿頭大汗:“你們怎能擅闖朝廷禁地……”
那貴婦根本不理,掃視群尼道:“那個叫明空的賤尼何在?”
“她不在?!狈返惯€沉得住氣,“尊駕何人?”
貴婦道:“妾身乃王門柳氏——當今皇后之母!”雖稱“妾身”,口氣卻十分傲然。
此言一出群尼悚然,法樂也不禁駭異,卻強忍忐忑道:“感業寺女尼皆高祖、太宗兩朝之內寵,即便夫人您也不可恣意而為?!?
柳氏卻道:“我親自前來,便是出于對貴寺的尊重。列位法師放寬心,無論生出何等麻煩,皆由妾身擔待。”說罷大袖一揮,吩咐眾仆婦,“抄檢那淫尼的禪房,無論詩文字簡、佛珠法器、衲衣蒲團,全都燒掉!”
“這是為何?”法燈急得團團轉,左遮右擋,哪攔得住這許多人?其他女尼更是畏畏縮縮,過去佛敵不過現在佛,這幫失勢的先朝嬪妃哪敢開罪當今皇后?柳氏冷眼觀瞧,見法愿手中攥著拜簡,二話不說上前奪過,翻來覆去掃了幾眼,竟揣進自己袖中不還了。
法愿急得直跺腳:“又燒東西又搶拜簡,夫人究竟意欲何為?”
柳氏宛如冰霜的臉上掠過一絲詭異的微笑:“不必替明空操心,從今日起她再也用不著那些東西了!還望列位大師記住,感業寺從來沒有一個叫明空的尼姑,皇上也沒在這兒遇到過她,長孫大人也不曾致書提到此事。只要天下沒這個人,麻煩一掃而盡,咱們所有人皆可安心!嘿嘿嘿……”
法愿、法燈覺她笑得十分可怖,話中所隱藏的含義更是駭人,都嚇得一身冷汗。
法樂卻長嘆一聲,默默無言轉身進了方丈室,鄭重跪倒佛前——只因一個女尼,惹來無數麻煩,皇帝要救,國舅要殺,皇后之母干脆打上門來。佛祖啊佛祖,弟子無能為力。善緣也好,業障也罷,懇求您保佑這個無辜的生命吧!
二、昊天得趣
樓臺殿閣氣派非凡,斗拱飛檐皆屬皇家樣式,許多匾額是氣派的右軍體,有幾處明顯是李世民和臨川公主的手筆;可是將近一坊之地的大院中遠遠近近不見半個人影,到處荒草,石階上落滿灰塵,許多大門貼著黃紙封條,長年無人居住,這究竟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