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從涼州城西行(3)
- 大唐玄奘(全2冊)
- 施明華 楊茂銀
- 4595字
- 2016-05-06 17:31:48
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玄奘幾乎站立不穩。滾滾沙塵打在衣服上,沙沙聲不絕于耳。突然,水袋被一陣狂風吹落下來,砰的一聲落在地面,塞子飛了出去,水從袋口直往外流,流到沙地,剎那間被沙地吸干。水!水!水!玄奘的腦子里迅速閃過一個念頭,趕快搶水袋!他扔掉馬韁繩,奮不顧身地走向水袋。一個趔趄,他摔倒在地,頓時天昏地暗,好像整個大漠都在旋轉,耳朵里嘶嘶鳴叫。他顧不得這些,急忙向前爬行,當他拿起水袋時,里面僅剩幾滴水。玄奘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在沙漠里行走,水是至關重要的,一旦沒有水,不僅走不出沙漠,而且會渴死在中途,葬身大漠。“荒漠迢迢,我如何才能走得出去?”他自言自語著。擺在他面前的唯一選擇就是回去。他牽著馬,在萬般無奈中走上了回頭的路程。“我這是在做什么呢?”他在問自己,“回去?取了水然后再西行?難道就這樣前功盡棄了?如果不回去,沒有水,能走多遠呢?”水呀,在此時顯得尤為重要!約莫走了十多里地,他突然停了下來,自言自語地說:“我曾在佛像面前立下誓言,到佛祖的誕生地,尋求佛法的真諦,豈能輕易違背誓言?即使死在中途也絕不放棄!”他打消了回頭的念頭,毅然轉身西行。
一天過去了,玄奘沒喝一滴水。他的嗓子眼干得冒煙,嘴唇布滿了一條條裂紋,就像涂了一層白霜。他時不時舔一舔嘴唇,渴望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他沒有停下前行的腳步。
沙漠白天吸收太陽的溫度,氣溫極高,而且異常干燥。行走在沙漠里的人被十分干燥的環境蒸發了水分,因此及時補充水顯得尤為重要。而夜晚,沙漠的熱度散發殆盡,風在毫無遮擋的沙面肆虐,寒冷難當。
兩天過去了,玄奘干渴的程度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哪怕有一滴水,也勝似無窮甘霖。”他在心里暗說。但是,大漠一眼望不到邊緣,荒蕪而蒼涼,就連聽一聽滴水的聲音也是奢望。他一邊艱難前行,一邊舉目尋覓,希望能看到一處水源,然而,那生命之水就像皇帝的女兒,藏在深宮里,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一次次的失望,使他對水的祈求幾乎到了絕望的地步。“也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池清泉!”他安慰著自己,繼續前行。
三天過去了,玄奘的腦子里昏沉沉一片,幾乎邁不動腳步。他的眼前時而金星亂飛,時而昏暗一片,時而看什么物體都是雙影,時而眼液模糊了雙眼。耳邊除了聽到嗚嗚的風沙聲,偶爾嘶嘶怪響,仿佛進入了魔幻世界。但是,他仍然艱難地向前,一步,兩步,三步……
深夜,孤鬼野魂成群結隊,點火舉燈,無數幽綠的火苗像星空一樣璀璨,把玄奘團團圍住。孤鬼野魂張牙舞爪,鬼哭狼嚎。
“拿命來!”
“死去吧!”
“我吃了你!”
“哈哈哈……”
“嘻嘻嘻……”
“咯咯咯……”
玄奘知道自己的腦海里出現了幻覺,于是趕忙打坐,念起了《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死神在向他招手,死亡之門在向他敞開。但是,他的心里無所畏懼,只要一息尚存,絕不放棄西行。
腳下的路啊,漫長而悠遠,每跨出一步,都十分艱難。
到了第五天,玄奘已經四天五夜沒有喝一滴水,他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一頭栽倒在一個斜坡上,順著斜坡直往下滾。他昏迷了。
太陽不知疲倦地升起又落下。
茫茫沙漠,風卷起沙塵,發出嗚嗚的響聲。
恍惚間,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月亮般的面龐,細長的眼睛,稚嫩的嘴唇輪廓柔美。她說話的樣子像迷途的羔羊,可愛而又可憐。她叫翠兒。
一次玄奘在長安講經,在聽講的人群里夾著一個頭戴斗笠,女扮男裝的人,她聽得幾乎入迷,當聽講的人散盡,她仍然端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玄奘。
“施主,請回吧。”玄奘提醒著。
“大師講得太好了!”沒想到竟是一個少女的聲音。
“阿彌陀佛!”玄奘施禮之后,轉身就走。
“大師請留步!”少女腳步矯捷地走到玄奘前面。“難道佛祖不接受女弟子?那為什么還說普度眾生呢?”
玄奘向后退了一步。“女施主,佛祖普度眾生,但男女有別,男人出家了叫和尚,女人出家了叫尼姑。你應該到尼姑庵尋找師傅。”
“我就看上你了!”少女顯得很倔強,一臉剛毅的神情。“你講經太出色!我被你迷倒了!請接受我為弟子吧!”
“這是很荒唐的事,萬萬不可!”玄奘又要離開。
“如果你不答應,我就自刎!”少女突然從腰間抽出佩劍,橫在自己的脖子上。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玄奘連連擺手。從少女的神情上判斷,他知道這是一個剛烈的女子,說到做到,萬一真的自刎,自己豈不是欠下了血債?為了緩解氛圍,他變得溫和起來。“女施主,你家在哪里?還有哪些親人?”
少女以為玄奘心軟了,于是放下佩劍。“我叫翠兒,從小沒了爹娘,靠沿街乞討過活。有一次,我到一個大戶人家要飯,不僅被門子羞辱了一番,還放出惡狗咬我,把我嚇得屁滾尿流,回到破廟里以后,整整睡了三天,渾身發燒,昏昏迷迷,如果不是師傅相救,我就命歸黃泉了。”
“喔,施主也是苦命的人!”玄奘深深同情翠兒。“那么,你為什么不跟師傅一起過活呢?”
“唉……”翠兒深深嘆了口氣。“師傅是個打家劫舍的人。以前我跟著他,風里來雨里去,晝伏夜行,殺一個人就像宰掉一只雞一樣,眼睛不眨一下。自從聽了大師講經,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才想信佛修行,洗清罪孽。”
“女施主,你想修行,是你的造化,正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應該尋找尼姑庵,或出家,或帶發修行,以求修成正果。”
“我就認定你了!”翠兒非常執拗。
“我是和尚,沒有接受女弟子的道理!女施主好自為之!”玄奘毅然離去。
從那以后,玄奘每到一處講經,總能看到翠兒的身影,仍然是一副女扮男裝的樣子。
一天,玄奘到峨眉山講經,在回頭的山崖迎面走來了翠兒。玄奘裝作不認識,繞過翠兒,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大師,你真的這么絕情?”翠兒在玄奘身后大聲問。
玄奘仍然向前走著。
“你再不答應,我就跳下懸崖!”
玄奘急忙停下腳步,來到小翠面前,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女施主,你真的一心向佛?”
“絕無二意!”
“從此放下屠刀?”
“蒼天作證!”
“愿意積德行善清洗罪孽?”
“求大師給我機會!”
“佛祖對罪孽深重的人關注尤甚!”
“這么說大師愿意收我為弟子了?”
“你先到尼姑庵帶發修行,等我游學歸來,再收你為徒,你看可否?”
“真的嗎?”小翠雀躍起來。“為什么要等你游學歸來呢?”
“出家人不打誑語!”玄奘雙手合十,“我修行尚淺,悟道不深,雖然徒有三藏法師的稱號,卻遇到修行上的困惑,需要行萬里路,遍訪名師,釋疑解惑。”
“你遍訪名師與接收我為徒不沖突呀!況且,我跟著你也能學到更多的東西!”
“善哉善哉!我四處奔波,有時在寺院掛單,有時在野外過宿,你跟著我多有不便。況且,我遍訪名師時,身邊總是跟著女施主,難免引起非議,這對我的求學是大忌,還望女施主體恤。”
“哦……”小翠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那么,我先到尼姑庵去!不過……”
“女施主盡管說來!”
“我怕萬一……”
“萬一什么?”
“萬一你游學歸來,忘了收我為徒,我該怎么辦?”
“善哉善哉!”玄奘微微一笑,“違背承諾是出家人的恥辱!”
小翠猶豫了一會兒:“那好吧,我信你!”
“月亮船,月亮船,搖搖晃晃向西飄,坐著美嫦娥,吳剛把船搖,玉兔乖乖四處瞧,四處瞧……”一個中年女人的歌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媽媽!媽媽!”玄奘又一次看到母親慈祥的面容。
“孩子,你的白衣白馬呢?你應該穿著白衣,騎著白馬,向西飛奔呀!”
“媽媽,我很想很想你!想依偎在你懷里,體會你的體溫。想天天看到你慈祥的面容。但是,你總是離我遠遠的。”
“好孩子,你已經長大成人,有必須完成的使命。聽媽媽的話,乖!堅強些!”
“媽媽!媽媽!”盡管玄奘使勁呼喚,媽媽仍然像以前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黎明時分,一陣涼風吹來,就像一盆清涼的水澆在玄奘的身上,他蘇醒過來,覺得周身無力,身體好像散了架子。他吃力地站了起來。
“咿——”棗紅馬在他的身旁仰首長嘯。
玄奘使盡最后一點力氣,爬到了馬背上,又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玄奘吃力地睜開眼時,突然眼前一亮,在不遠處分明有一池碧水,清亮透明,在灌木的掩映下,波光粼粼。
玄奘迫不及待地翻下馬背,奮力向池塘爬去。當他爬到池塘邊時,一頭扎進水里,飽喝一頓之后,露出水面,雙手合十,激動不已。“感謝慈悲的佛陀!嗡嘛呢叭咪吽!”顯然他認為這池水是佛陀恩賜,他命不該絕,他的理想不應該中斷實現。
棗紅馬在池塘邊喝足了水之后,仰頭長嘯。
“真是識途的老馬呀!”玄奘撫摸著馬頭。“如果不是你把我帶到池塘邊,我一命休也!”
玄奘在池塘邊休息了兩天,讓身體恢復元氣。他又踏上了西行的征程。
5、伊吾
幾天之后,玄奘走出了沙漠,來到了西域的第一個小國伊吾。
當玄奘快要到哈密寺時,早就有僧人飛速跑入寺院,向長老報告。
長老赤著腳跑了出來,一張多皺的臉笑得像核桃一樣。“啊呀,歡迎遠方的高僧!我這里地廣人稀,常年不見一張陌生的面孔,高僧的到來,使我的小廟蓬蓽生輝呀!”
玄奘沒想到長老竟然是漢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他止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沒想到啊,在這里竟然遇到故鄉的人!”
當長老來到玄奘面前時,玄奘一陣激動,上前和長老緊緊擁抱。
長老見了玄奘也倍感親切,使勁拍打著玄奘的背部。
“貧僧玄奘,來自東土大唐,意欲到西天取經,探求佛法真諦。”
“高僧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了!今日能相見,當面聆聽大師教誨,三生有幸啊!”長老非常激動,“老衲一木僧人,早年為了躲避兵荒馬亂,來到此地,一待就是數年,快要忘記故鄉的樣子了!”
晚上,用過齋飯之后,玄奘和一木僧人對面而坐。一木僧人如饑似渴地問這問那,從長安到洛陽,從風土人情到故鄉變化,從佛教經論到心中的疑惑。他一會兒頻頻點頭,一會兒會心一笑,一會兒靜靜聆聽,一動不動,一會兒老淚雙垂,激動不已……從交談中,他由衷敬佩玄奘,不僅佛學修養高深,而且精通儒家學說、古文字學、古印度梵文、音律學、計算學以及天文、地理,談吐高雅而睿智,佛法經論的貫通令人嘆為觀止,不愧為一代高僧。
不知不覺天色已黎明,微弱的日光灑進古寺。
“我打算天亮以后繼續西行,請長老指點路徑。”
“哎,不可不可!”一木僧人連連擺手,“大師且在小寺將息數日,休養身體,恢復元氣。伊吾雖然是西域小國,但崇信佛教的不少于萬人,請大師講經布道,弘揚佛法,指點迷津。至于路徑嘛,從伊吾開始,河西走廊分道,北道主要是草原,中道和南道都要經過沙漠。”
“我剛從沙漠走出來,九死一生。還是從北道西行吧。”
“我也認為從北道西行比較好,少了許多艱難。但是,大師務必留下數日,教化眾生。”
“就依了長老。”
玄奘在伊吾停留一個月,講經場場爆滿,人滿為患。在聽講的人中,有僧人,有百姓,甚至當地的長官也前來聆聽。
就在玄奘打算啟程,沿北道西行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高昌國的官差,送來了國王麴文泰的國書。
一木僧人打開國書一看,眉頭緊鎖起來。“高昌國王麴文泰已經知道大唐高僧住在本寺,要求我護送你前往高昌國。”
“這……”玄奘被這封突如其來的國書難住了。他已經從沙漠中走過,其艱難程度非常人所能想象。高昌國在西行的中道,如果按麴文泰的旨意,去高昌國,之后勢必再度進入沙漠。“我西行的目的只為探求佛法真諦,無心在高昌逗留,還請長老從中周旋。”
“使不得!使不得!”一木僧人急忙擺手,“高昌是西域強國,高昌王威震西域,而且麴文泰文韜武略非常人能比,手段極為狠毒。如果大師執意沿北道西行,繞過高昌國,高昌王不僅會動用大批軍隊,把你抓獲,而且,以他的個性,一怒之下會踏平哈密寺。”
玄奘大吃一驚,倒吸了一口涼氣。“為了我一人而導致生靈涂炭,非佛門弟子所為。看來我只有聽從長老的安排了。”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
玄奘不得不放棄沿草原西行的計劃,而且,他又將面臨一場生死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