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丟下買路錢

歡信是個很健談的人，一路上不停地向玄奘介紹沿途的風土人情。

“我看大人的官服像中原的五品官，應(yīng)該是一個知府。”玄奘說，“在中原，五品官可以管轄幾千戶人家?！?

“哈哈，大師有所不知，高昌國的官制雖然模仿中原，但五品官不叫知府，而是叫千戶?！睔g信談興正濃，“千戶要管千余戶人家的營生，安撫一方百姓。”

“噢，千戶大人。”

“哎，不敢不敢！”歡信連連擺手，“你是陛下的弟弟，是個王爺，不能叫我大人，直呼其名，歡信，這樣更受用！”

玄奘雙手合十：“我沒有官爵，而且是個僧人，還是叫你千戶大人比較穩(wěn)妥。況且，在隨從們面前不可不倫不類?！?

“也是也是，隨大師怎么稱呼吧。”

道明等四個徒弟突然跑到玄奘的前面。

“你等四人不得無禮！”歡信厲聲呵斥，“玄奘大師是你們的師傅，應(yīng)該讓他先行！”

“是馬跑得快，沒辦法嘛！”道清一臉頑皮相，“千戶大人，要不把你的馬換給我？”

“哈哈，換馬吧，千戶大人！”道凈和道靈也都附和著，很顯然，道清是他倆心目中的頭目。

“你們正經(jīng)一點！”大師兄道明顯得沉穩(wěn)。他轉(zhuǎn)向玄奘：“師傅，我們已經(jīng)到了焉耆國的境內(nèi)。前面的銀山是盜匪出沒的地方，那些山賊草寇的刀子可不長眼睛，只認錢，不認人。我們?yōu)榱吮Ｗo師傅，所以跑到了前面，望師傅別怪罪。”

“既然如此，你們也小心一些才好！”玄奘囑咐著。

他們來到銀山腳下的一片開闊地，停下來歇息，養(yǎng)足氣力，翻越銀山。

銀山位于高昌國和焉耆國的交界處，以盛產(chǎn)白銀而得名，各國的銀錢就是出自這里的銀礦，這里既是諸國勢力爭奪的地方，也是盜匪橫行的地方。

“我聽說，龜茲國的少女漂亮極了。到了龜茲國，帶一個媳婦西行，就不寂寞了?！钡漓`小聲對道清和道凈說。

道清在道靈的光頭上拍了一下，“想得美呀！出家人四大皆空，不能貪戀美色！罪過罪過！”他看似訓斥道靈，卻嬉皮笑臉，雙手合十，直念：“阿彌陀佛！”

道明忍不住笑了起來?！拔覀兯膫€人中，道清最頑逆，說不定真的會找一個龜茲美女?！?

“那多好??！”道靈十分羨慕，“既能懷抱美色，又能得道成佛，世間的美事都占盡了！”

“我聽說，龜茲國也是崇信佛法的國度，但在這個國家里，佛教徒不僅可以娶老婆，而且有三妻四妾?！钡狼逡贿呎f著，一邊時不時向不遠處的玄奘瞟一眼，擔心被玄奘聽見。

玄奘正在打坐念經(jīng)。

歡信一邊查看士兵們飼喂馬匹，一邊觀察銀山的路徑。

“不好！有盜匪！”歡信突然失聲叫了起來，“大家趕快收拾好東西，上馬迎敵！”

道明等四個徒弟迅速把玄奘團團圍起來。

玄奘趕忙站了起來。

“喔喔喔喔……”一群盜匪狂呼亂叫，策馬飛奔而來，卷起了滾滾煙塵。不一會，把玄奘的人馬圍在中間。

匪首是一個滿臉胡子、面目猙獰的人，一臉殺氣。他向群匪擺了擺手，示意安靜。

“大當家的，他們很有錢，搶了，殺了，動手吧！”匪首旁邊的嘍啰急不可耐地說。

“搶吧！”

“殺吧！”群匪紛紛怪叫。

“阿彌陀佛！”玄奘雙手合什，大聲祈禱。

“慢著！”匪首看了玄奘一眼，又仔細打量歡信?！安灰獕牧宋覀兊囊?guī)矩，不殺出家人，不搶官家的錢。他們既像出家人，又像官家的隊伍，問明白了再動手不遲。”

“管那么多干嗎？有錢就搶，見人就殺！我們不懂那么多規(guī)矩！”

“殺呀！”

“搶呀！”

群匪一窩蜂地怪叫。

“我們是高昌國的使臣，誰敢動一根汗毛，小心國王派兵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剿滅了！”歡信底氣十足地說。

匪首舉起馬鞭。

群匪立刻鴉雀無聲。

“我們不壞規(guī)矩，不搶官家的。但是，你們也不能壞了我們的規(guī)矩！”匪首對歡信說，“如果你們壞了我們的規(guī)矩，那就得罪了！”

歡信從腰間取出錢袋，向匪首扔過去?！斑@是一袋金子。”

匪首接住錢袋，大聲說：“弟兄們，走，喝酒，逛窯子去！”他舉著錢袋，在空中亂舞。

群匪簇擁著匪首，“喔喔”怪叫，消失在拐角處，卷起一片狼煙。

“千戶大人，他們的規(guī)矩是什么？”玄奘覺得有些蹊蹺。

“他們的規(guī)矩就是不能空手而回?！睔g信說，“這叫盜亦有道。”

翻越了銀山，到了焉耆國的境內(nèi)。焉耆國與高昌國不和，為了爭奪過往商旅的收稅權(quán)，戰(zhàn)爭不斷。

當玄奘的隊伍在一家客棧下榻時，看到一隊商旅，用十多匹駱駝馱著貨物。

“手腳麻利一點?！睘槭椎娜耸且粋€小老頭兒，不難看出，他不但經(jīng)驗豐富，而且膽氣過人，信心十足。

“施主，希望你們與我同行，免得被盜匪劫殺?！毙蕜裾f小老頭兒，“我們是僧侶，能庇護你們?！?

小老頭兒用鼻孔哼了一聲，顯然沒把玄奘的話放在心上。

第二天，當玄奘的隊伍路過一個峽谷時，他的擔心變成了現(xiàn)實。商旅們一個個東倒西歪，血撒遍地，慘不忍睹，就連馬匹和駱駝也未能幸免。

“徒弟們，趕快找找，看看是不是還有活的?！毙史愿浪膫€弟子。他打坐念經(jīng)，為死去的人超度。

“師傅，有一個活的！”道清大聲說，“只剩一口氣了！”

玄奘和歡信迅速來到道清旁邊。

一個商旅裝扮的人奄奄一息，滿身是血，連胡須都滿是血跡。

道清蹲下來，把商旅扶坐起來。“喂，醒醒！快醒醒！”

玄奘問歡信：“有辦法解救嗎？”

歡信立刻轉(zhuǎn)身，吩咐手下：“快拿些金創(chuàng)藥來！”

“不用了！”商旅終于睜開了眼睛，非常吃力地說，“師傅還記得我嗎？”

玄奘仔細端詳，忽然覺得這張尖嘴猴腮的面孔很熟悉，但由于滿臉血跡，辨認不清楚。突然，玄奘幾乎大叫起來：“你是石槃陀？”

“是的，我是石槃陀！”石槃陀苦笑起來，“報應(yīng)啊！我罪該如此！當初害怕師傅被官府捉拿，會牽連到我，想殺了你，后來又離師傅而去，我罪有應(yīng)得啊！”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玄奘張開巴掌豎在額前，“你能醒悟，猶未為晚！”

“你還認我做徒弟嗎？”石槃陀已經(jīng)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

“我已經(jīng)給你摩頂，佛門弟子不打誑語，永不違背承諾！”

“那么，我還能做你的徒弟了？真好！真好！……”石槃陀微笑著咽了氣。

“石槃陀！石槃陀！”玄奘大聲呼喚著。

然而石槃陀好像睡著了，寧靜而安詳。

玄奘打坐誦經(jīng)。

四個弟子在玄奘的身后打坐誦經(jīng)。

他們只在焉耆國停留了一天，又匆匆西去。

2、有趣的扁臉舞

初冬，玄奘的隊伍到達龜茲國。

晌午，陽光明媚，晴空萬里，藍天上飄浮著朵朵白云。

都城克孜爾正在舉行盛大的佛事狂歡。

一輛輛巨型彩車，列隊緩緩移動。每輛彩車上都有一尊佛像，披著錦繡綾羅，點綴奇珍異寶，在陽光的照耀下，光彩奪目。在佛像的前面，一群少女穿著緊身而華麗的舞蹈服裝，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

人們紛紛涌向道路兩旁。

音樂聲，腳步聲，人們的呼叫聲，形成了巨大的聲浪。

玄奘在四個弟子的保護下，夾在人群里，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彩車上的少女，道路兩旁圍觀的人，一個個都是扁平的腦袋，幾乎是一個模子壓制出來的。當他看到一個女人，背著嬰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嬰兒的腦袋上圍裹著木板，扁平的腦袋是從嬰兒開始夾出來的。

“阿依古麗！阿依古麗！”人們向第一輛彩車上的少女大聲吶喊。

在第一輛彩車上，一個楚楚動人的少女，在舞伴的烘托下，像出水芙蓉般盛開在花叢里。她不僅眉目嫵媚動人，而且舞姿美輪美奐，猶如天仙。她邊舞邊唱：

是誰派你來到我身邊？

是誰派你來到我身邊？

是那叮咚的山泉，

是那皚皚雪巔，

是那佛祖法力無邊。

我用美妙的歌聲為你編織花鏈，

把你緊緊鎖在我身邊，

我用甘甜的清泉，

我用青春的笑臉，

和你一起飛到天邊。

她不僅舞姿美妙絕倫，而且歌聲像山間清泉，使人陶醉。

“阿依古麗！阿依古麗！”一些小伙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擠到第一輛彩車旁，迫不及待地向車上扔花環(huán)。

道明幾乎看呆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阿依古麗，時不時搖頭晃腦，仿佛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起舞。

阿依古麗取下脖子上的花環(huán)，奮力拋向空中。

花環(huán)在空中飄忽，緩慢下落。

無數(shù)小伙子仰頭眺望，不停地祈禱：“阿彌陀佛，花環(huán)砸向我吧！佛祖保佑！”

“砸我吧！佛祖保佑！”

“砸我吧！慈悲的佛祖??！”

“砸我！砸我！砸我！”

一些小伙子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

“下來啦！下來啦！”有人大聲嚷嚷著。

那花環(huán)就像一根無形的線，牽動著無數(shù)顆心，它的每一次飄動，都令無數(shù)顆心隨之顫動。終于，它徐徐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道明的頭上。

道明嚇了一跳，低頭看看花環(huán)，又看看阿依古麗，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道清眼明手快，迅速把花環(huán)撿起來，套到道明的脖子上。

彩車旁的小伙子們好像收到禁令似的，不再向阿依古麗拋花環(huán)，并且向道明投來了嫉妒和憎恨的目光。

“大師兄，可喜可賀，你被看中啦！”道清嬉皮笑臉地向道明祝賀。

“這等好事怎么輪不到我呢？”道靈顯得憤憤不平。

“你等不得動邪念！”玄奘告誡著，“佛門弟子，六根清凈?！?

“可是，師傅，彩車上有佛祖塑像，車上的人本該念經(jīng)才對。但他們竟然翩翩起舞，這作何解釋呢？”道清顯然對師傅告誡有疑義。

“也許，這是龜茲國的風俗。”玄奘也解釋不清楚，只好打馬虎眼。

這時，有人高喊：“國王駕到！”

緊挨著玄奘身旁的人紛紛讓出一條道。

龜茲國國王在大臣們的簇擁下，向玄奘走來。當他來到玄奘面前時，一只手端到胸前，熱情地說：“尊敬的高昌國王爺?shù)钕?，請允許我代表我的國人，向你表示致敬和歡迎！并且向你的弟子表示祝賀！”

玄奘雙手合十：“國王陛下，貧僧有禮了！不過，我只是一個佛門弟子，不敢當王爺?shù)姆Q號。而且我的子弟也沒有什么值得祝賀的呀！”

“我已經(jīng)收到高昌王的國書，要我好生款待他的弟弟?！眹踝隽艘粋€手勢，“大師，請到王宮說話?！?

“好的。陛下請！”玄奘禮貌地請國王先行。

3、夜半歌聲

龜茲國國王的王宮，像一頂碩大無比的帳篷，是一張張獸皮制作而成，高兩丈余，里面寬闊而敞亮，華麗無比。

國王的頭上裹著氈帽，臉膛紅潤，一部大胡子花白而濃密。

當玄奘的一行人落座之后，國王熱情地向玄奘介紹：“這是塢里王阿土米?！?

阿土米站了起來，向玄奘行禮。盡管他神情恭敬有加，但目光顯得桀驁不馴，不算年輕的臉上寫滿了傲慢兩個字。

“這是曲里王波波德。”

“這是……”

玄奘一一向他們行禮。

“我的寶貝女兒阿依古麗呢？”國王問身邊的王后。

王后雖然化著濃妝，卻掩蓋不了衰老的痕跡。她舉目四顧：“可能還沒有回來吧。”

“沒有阿依古麗的優(yōu)美舞姿怎么算待客呢？”國王有點著急，“趕快把她叫回來。”

“不用叫啦！”阿依古麗像一陣風似的跑進了王宮。“我親愛的父王和王后，女兒給你們請安！”

“阿依古麗，還站著干嗎？舞起來！”國王顯然為自己的女兒而驕傲，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

音樂響了起來，充滿異域的韻味。

阿依古麗隨著音樂，跳起了舞蹈。

一群盛裝的少女為阿依古麗伴舞。

“陛下，你向我的弟子祝賀，請問有什么緣故嗎？”玄奘注視著國王。

“今天你的一個弟子，被我的阿依古麗花環(huán)砸中了，對嗎？”

“是啊?！?

“這就對了嘛！”

玄奘覺得莫名其妙。“砸中怎么就對了呢？”

“這是龜茲國的風俗，每年要舉行盛大的佛事狂歡，在這個節(jié)日里，少男少女把花環(huán)拋向滿意的人，如果被砸中的人沒有立刻把花環(huán)歸還回去，就算是相中了，花環(huán)也就成了確定終身的信物?！?

玄奘轉(zhuǎn)向道明：“道明，還不快快把花環(huán)歸還給阿依古麗公主！”

道明剛剛站起來，國王連忙擺手，“不可以！不可以！如果他當時送回去還行，現(xiàn)在整個龜茲國的人都知道了，再還花環(huán)，這就說明阿依古麗配不上道明，這會羞死阿依古麗的！”

“可是，道明是佛門弟子啊，按照戒律，不得近女色?！?

“哈哈！”國王仰頭大笑，“在我們龜茲國，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出家人不僅可以娶親，而且可以三妻四妾。我們只強調(diào)佛在心中，扶弱濟危，積德行善?！?

“陛下，我們遠道而來，不知道貴國的規(guī)矩，請予以通融。”

“這……”國王面露為難的神情。

“大師，你可知道入鄉(xiāng)隨俗的說法嗎？”阿土米站了起來，目光咄咄逼人。

“這……”玄奘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塢里王，大師遠道而來……”國王試圖為玄奘解圍，當他看到阿土米的目光時，不寒而栗，把后半截話咽了回去。

阿依古麗雖然在跳舞，但玄奘和國王的對話字字入耳。她止不住淚流滿面，哽咽著跑出了王宮。

“這涉及龜茲國的體面，沒有通融的余地！”阿土米仿佛在對國王下達圣旨。

王后向阿土米使了個眼色，說：“大師遠道而來，風塵仆仆，先安排他們在王宮休息幾天，再作打算?！?

阿土米一弓腰，非常恭敬地說：“就按王后的意思去做?！?

“陛下，附近有沒有寺院？我們住在寺院，更清靜一些?！毙氏Ｍ茏〉剿略豪?，更好地思考道明的事。

“有高昌人主持的蘇吧什佛寺。”

“請陛下安排我們住在那兒吧?！?

“就按大師的意思?！?

蘇吧什佛寺高大而宏偉，在星空下一眼望不到頂。寺院里樂聲陣陣，夾雜著誦經(jīng)的聲音。

在一間僧舍里，蠟燭搖曳著火苗，映出人的影子。

玄奘端坐桌旁。四個徒弟在玄奘的對面打坐。

道明心情復雜地看著玄奘。

玄奘說：“也是天意，那花環(huán)怎么就不偏不倚地砸在道明的頭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