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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散文卷(6)

那一晚在某江心,某一來船的甲板上,熱臭的人叢中,他記起他那時的困頓饑渴和狼狽,旋繞他頭上的卻是那真實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實的狂敵殺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飛機:美麗得像魚像鳥……這里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為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純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

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某車站臺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風雨摧落后的落葉,瑟索地蜷伏著,他們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們所初次嘗到的敵機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制的延長,因為現在都這樣的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隨便提起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涌起怎樣的一個最后印象!

再說初入一個陌生城市的一天——這經驗現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間,這里就把個別的情形和感觸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還不是一劑彼此都熟識的清涼散?苦里帶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背脊上爬過,用不著絲毫銳性的感傷!

也許他可以說他在那夜進入某某城內時,看到一列小店門前凄惶的燈,黃黃的發出奇異的暈光,使他嗓子里如梗著刺,感到一種發緊的觸覺。你所記得的卻是某一號車站后面黯白的煤汽燈射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圖上指出時,你所經過的同他所經過的也可以有極大的距離,你同他當時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這里,個別的異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僅是你我會彼此點頭,彼此會意,于是也會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蘆溝橋與敵人開火以后,縱橫中國土地上的腳印密密地銜接起來,更加增了中國地域廣漠的證據。每個人參加過這廣漠地面上流轉的大韻律的,對于塵土和血,兩件在尋常不多為人所理會的,極尋常的天然質素,現在每人在他個別的角上,對它們都發生了莫大親切的認識。每一寸土,每一滴血,這種話,已是可接觸,可把持的十分真實的事物,不僅是一句話一個“概念”而已。

在前線的前線,興奮和疲勞已摻拌著塵土和血另成一種生活的形體魂魄。睡與醒中間,饑與食中間,生和死中間,距離短得幾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尚在生存著的,繼續著是力,死去的也繼續著堆積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變恨,惘惘地卻勇敢地循環著,其他一切則全是懸在這兩者中間悲壯熱烈地穿插。

在后方,事情卻沒有如此簡單,生活仍然緩弛地伸縮著;食宿生死間距離恰像黃昏長影,長長的,盡向前引伸,像要撲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寬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無窮,人生長勤。生之穿插零亂而瑣屑,完全無特殊的色澤或輪廓,更不必說英雄氣息壯烈成分。斑斑點點僅像小血銹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經意中烙印生活。

如果你有志不讓生活在小處窳敗,逐漸減損,由銳而鈍,由張而弛,你就得更感謝那許多極平常而瑣碎的磨擦,無日無夜地透過你的神經,肌肉或意識。

這種時候,嘆息是懸起了,因一切雖然細小,卻絕非從前所熟識的感傷。每件經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沒有嘆息的余地。

口邊那酸甜的紋路是實際哀樂所刻劃而成,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因為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韌性地支持,需要產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現在后方的問題,是這種力量的源泉在哪里?決不憑著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夠的,天知道!尤其是在這時候,情感就在皮膚底下“踴躍其若湯”,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沖動!

現在后方被緩的生活,緊的情感,兩面磨擦得愁郁無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個人都可以苦惱而又熱情地唱“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支持這日子的主力在哪里呢?你我生死,就不檢討它的意義以自大。也還需要一點結實的憑借才好。

我認得有個人,很尋常地過著國難日子的尋常人,寫信給他朋友說,他的嗓子雖然總是那么干啞,他卻要啞著嗓子私下告訴他的朋友:他感到無論如何在這時候,他為這可愛的老國家帶著血活著,或流著血或不流著血死去,他都覺到榮耀,異于尋常的,他現在對于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

這話或許可以在許多心弦上叩起回響,我常思索這簡單樸實的情感是從哪里來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過意識,我開始明了理智同熱血的沖動以外,還有個純真的力量的出處。信心產生力量,又可儲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你我可曾覺察到?信仰所給予我們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堅忍韌性的倔強?我們都相信,我們只要都為它忠貞地活著或死去,我們的大國家自會永遠地向前邁進,由一個時代到又一個時代。

我們在這生是如此艱難,死是這樣容易的時候,彼此仍會微笑點頭的緣故也就在這里吧?現在生活既這樣的彼此患難同味,這信心自是,我們此時最主要的聯系,不信你問他為什么仍這樣硬朗地活著,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問你。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那理智熱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思索時許多事,在思流的過程中,總是那么晦澀,明了時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么簡單明顯的事實!

此時我拭下額汗,差不多可以意識到自己口邊的紋路,我尊重著那酸甜的笑,因為我明白起來,它是力量。

話不用再說了,現在一切都是這么彼此,這么共同,個別的情緒這么不相干。當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后它便是歷史。客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歷史。

一片陽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

我有點發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看它潔凈地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面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凈”,那里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

那種靜,在靜里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著仿佛是斷續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娛的音調。

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里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閑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靜”,則方才情緒所兜的小小圈子便無條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卻實在不能不感到這種親密的損失的可哀。

就說它是情緒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無不可,不過走走未始不是更好。歸根說,我們活在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萬物之靈的人的活動所產生的種種,所謂人類文化?這人類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

我們懷疑或許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機體的感覺,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發出的一串行為,所聚斂的一點智慧——那么一點點人之所以為人的表現。

宇宙萬物客觀的本無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獸才開始有了秀麗,有了氣質,有了靈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說。沒有人的感覺,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沒有自然的美,質或神方面更無所謂人的智慧,人的創造,人的一切生活藝術的表現!

這樣說來,誰該鄙棄自己感覺上的小小旅行?為壯壯自己膽子,我們更該相信惟其人類有這類情緒的馳騁,實際的世間才賡續著產生我們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粹。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圓潤口調說:我們既然無疑的珍惜文化,即尊重盤古到今種種的藝術——無論是抽象的思想的藝術,或是具體的駕馭天然材料另創的非天然形象——則對于藝術所由來的淵源,那點點人的感覺,人的情感智慧(通稱人的情緒),又當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緒的馳騁,顯然不是詩或畫或任何其他藝術建造的完成。這馳騁此刻雖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時間,卻并不在空間里占任何一個小小位置!這個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

此刻它僅是一種無蹤跡的流動,并無棲身的形體。它或含有各種或可捉摸的質素,但是好奇地探討這個質素而具體要表現它的差事,無論其有無意義,除卻本人外,別人是無能為力的。

我此刻為著一片清婉可喜的陽光,分明自己在對內心交流變化的各種聯想發生一種興趣的注意,換句話說,這好奇與興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動。一種力量又迫著我來把握住這個活動,而設法表現它,這不易抑制的沖動,或即所謂藝術沖動也未可知!

只記得冷靜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會有“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的情緒上一片紊亂!玲瓏煦暖的陽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減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緒分劃為有閑與實際的兩種,而權其輕重,然后再決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緒上的一片紊亂。

情緒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開頭并為著這片春初晌午的陽光,現在也還是為著它。房間內有兩種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緒緊張如同花開,趁著感覺的微風,深淺零亂于冷智的枝葉中間。一種是燭光,高高的臺座,長垂的燭淚,熊熊紅焰當簾幕四下時各處光影掩映。那種閃爍明艷,雅有古意,明明是畫中景象,卻含有更多詩的成分。另一種便是這初春晌午的陽光,到時候有意無意的大片子灑落滿室,那些窗欞欄板幾案筆硯浴在光藹中,一時全成了靜物圖案;再有紅蕊細枝點綴幾處,室內更是輕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觸到一種靈性。

這種說法怕有點會發生誤會,我并不說這片陽光射入室內,需要筆硯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襯才能動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內頂尋常的一些供設,只要一片陽光這樣又幽嫻又灑脫地落在上面,一切都會帶上另一種動人的氣息。

這里要說到我最初認識的一片陽光。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的話叫它做水珠。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只要人過我窗口問問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種榮耀。那個感覺至今還印在腦子里。也為這個緣故,我還記得病中奢侈的愉悅心境。

雖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樣,那次我仍然是孤獨的被囚禁在一間房屋里休養的。那是我們老宅子里最后的一進房子,白粉墻圍著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間,當中夾著一個開敞的廳堂。我病在東頭娘的臥室里。西頭是嬸嬸的住房。娘同嬸永遠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們女人們的職務的,于是我常是這三間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間屋子里病著,那經驗是難堪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注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上面。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人來。間或聽聽隔墻各種瑣碎的聲音,由墻基底下傳達出來又消斂了去。過一會兒,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躡著鞋,捱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房門向著廳堂斜斜地開著一扇,我便扶著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時大概剛是午后兩點鐘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地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么,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振蕩。

那里并沒有幾案花香,美術的布置,只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上面在不多時間以前,是剛陳列過咸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或許兩只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地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么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

我記得我爬到房內窗前的桌子上坐著,有意無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墻疏影同室內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順便我翻開手邊娘梳妝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搖動那小排狀抽屜,同那刻成花籃形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里卻仍為那片陽光隱著一片模糊的疑問。

時間經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只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復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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