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說同法的必定同類。無論是科學的通則,還是國家的律令,都是如此。這是法律平等的基本觀念。所以法家說;“如此,則頑嚚聾瞽可與察慧聰明同其治也?!薄胺ā钡淖饔檬且堋褒R天下之動”。儒家所主張的禮義,只可實行于少數“君子”,不能遍行全國。韓非說得最好:
夫圣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什數。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夫恃自直之箭,百世無矢;恃自圜之木,百事無輪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無有一,然而世皆乘射禽者,隱栝之道用也。雖有不恃隱栝而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貴也。何則?國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
第三、客觀主義。上章曾說過慎到論法的客觀性。慎到的大意認為人的聰明才智,無論如何高絕,總不能沒有偏私錯誤。即使人沒有偏私錯誤,總不能使人人都心服意滿。只有那些“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可以沒有一毫私意,又可以不至于陷于偏見的蒙弊。例如最高明的才智總比不上權衡、斗斛、度量等物的正確無私。又如拈鉤分錢,投策分馬,即使不如人分的平均,但是人總是不怨鉤策不公。這都是“不建己,不用知”的好處。不建己,不用知,即是除去一切主觀的弊害,專用客觀的標準。法治主義與人治主義不同之處,根本即在此。慎到說得最好:
君人者,舍法而以身治,則誅賞予奪從君心出。然則受賞者,雖當,望多無窮;受罰者,雖當,望輕無已?!m不善,猶愈于無法。……夫投鉤以分財,投策以分馬,非鉤策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美,得惡者不知所以惡,此所以塞愿望也。
這是說用法可以塞怨望?!俄n非子》說:
釋法術而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怪兄魇胤ㄐg,拙匠守規矩尺寸,則萬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賢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萬不失,則人力盡而功名立。
故設柙非所以備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立法非所以避曾史也,所以使庸主能止盜跖也。
這是說,若有了標準法,君主的賢不賢都無關緊要了。人治主義的缺點在于只能希望“惟仁者宜在高位”,卻免不了“不仁而在高位”的危險。法治的目的在于建立標準法,使君主遵守不變?,F在所謂“立憲政體”,即是這個道理。但中國古代雖然有這種觀念,卻不曾做到施行的地步。所以秦孝公一死,商君的新法都可推翻;秦始皇一死,中國又大亂了。
第二、責效主義。儒家所說“為政以德”,“保民而王”,“恭己正南面而天下治”等話,說來何嘗不好聽,只是沒有收效的把握。法治的長處在于有收效的把握。如《韓非子》說的:
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
守法便是效(效的本義為“如法”《說文》:“效,象也?!币隇樾灒瑸楣πА#?,不守法便是不效。但不守法即有罰,便是用刑罰去維持法令的效能。法律無效,等于無法。法家常說“控名以責實”,這便是我所說的“責效”。名指法“如殺人者死”,實指個體的案情如“某人殺某人”。凡合于某法的某案情,都該依某法所定的處分:這便是“控名以責實”。如云:“凡殺人者死。某人殺人,故某人當死。”這種學說,根本上只是一種演繹的論理。
這種論理的根本觀念要求“控名責實”,要求“形名參同”,要求“以一統萬”。這固然是法家的長處,但法家的短處也在此。因為“法”的目的在“齊天下之動”,卻不知道人事非常復雜,有種種個性的區別,絕對不能全靠一些全稱名稱便可包括了一切。例如“殺人”須分故殺與誤殺。故殺之中,又可分出千百種故殺的原因和動機。若單靠“殺人者死”一條法去包括一切殺人的案情,豈不要冤殺許多無罪的人嗎?
中國古代以來的法理學只是一個刑名之學,現在的“刑名師爺”,便是這種主義的流毒。“刑名之學”只是一個“控名責實”。正如“刑名師爺”的責任只是要尋出各種案情的(實),合于刑律的第幾條第幾款(名)。
五、韓非“法家”兩個字,不能包括當時一切政治學者。法家之中,韓非最有提別的見地,故我把他單獨提出來,另列一節。
我上文說過,中國古代的政治學說大都受了老子的“無為”兩個字的影響。就是法家也逃不出這兩個字。如上文所引《尸子》的話:“君人者茍能正名,愚智盡情;執一以靜,令名自正?!庇终f:“正名去偽,事成若化。……正名覆實,不罰而威。”又如《管子·白心篇》說的:“名正法備,則圣人無事?!边@些都是“無為”之治。他們也認為政治的最高目的是“無為而治”,有了法律,便可做到“法立而不用,刑設而不行”的無為之治了。這一派的法家,我們可稱為保守派。
韓非是一個極信歷史進化的人,故不能承認這種保守的法治主義。他的歷史進化論,把古史分作上古、中古、近古三個時期;每一時期,有那時期的需要,便有那時期的事業。故說:
今有搆木鉆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有決瀆于殷周之世者,必為湯武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禹湯武之道于當今之世者,必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務循古,不法???。論世之事,因為之備。
韓非的政治哲學,只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八個字。所以說:“事因于世而備適于事?!庇终f:“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彼幸粍t寓言說得最好:
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裼韵韧踔萎斒乐瘢允刂曛愐?。
后人多愛用“守株待兔”的典故,可惜都把這寓言的本意忘了。韓非既然主張進化論,故他的法治觀念也是進化的。他說:
故治民無常,惟治為法。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瓡r移而治不易者亂。
韓非雖是荀卿的弟子,他這種學說卻恰和荀卿相反。荀卿罵那些主張“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的人都是“妄人”。如此說來,韓非是第一個該罵的了。其實荀卿的“法后王”說,雖不根據于進化論,卻和韓非有點關系。荀卿不要法先王,是因為先王的制度文明太久遠了,不可考了,不如后王的詳備。韓非說得更暢快:
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于三千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
“參驗”即是證據。韓非的學說最重實驗,他認為一切言行都該用實際的“功用”作試驗。他說:
夫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者也。夫砥礪殺矢,而以妄發,其端未嘗不中秋毫也。然而不可謂善射者,無常儀的也設五寸之的,引十步之遠,非羿、逢蒙以五寸的為巧。無常儀的,則以妄發之中秋毫為拙。今聽言觀行,不以功用為之的彀,言雖至察,行雖至賢,則妄發之說也。
言行若不以”功用”為目的,便是“妄發”的胡說胡為,沒有存在的價值。正如《外儲說·左上》舉的例子:
鄭人有相與爭年者,其一人曰:“我與堯同年?!逼湟蝗嗽唬骸拔遗c黃帝之兄同年”訟此而不決,以后息者為勝耳。
言行既以“功用”為目的,我們便可用“功用”來試驗那言行的是非善惡。故說:
人皆寐則盲者不知;皆嘿則喑者不知。覺而使之視,問而使之對,則喑盲者窮矣。……明主聽其言必責其用,觀其行必求其功,然則虛舊之學不談,矜誣之行不飾矣。
韓非的“功用主義”和墨子的“應用主義”大旨相同,但韓非比墨子還要激烈些。他說:
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斬敵者受上賞,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祿,而信兼愛之說堅甲厲兵以備難,而美薦紳之飾;富國以農,距敵恃卒,而貴文學之士,廢敬上畏法之民,而養游俠私劍之屬:舉行如此,治強不可得也。國貧養儒俠,難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簡其業而游于學者日眾,是世之所以亂也。且世之所謂賢者貞信之行也。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今為眾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難知,則民無從識之矣?!?
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今所治之政,民間之事,夫婦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論,則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窬硟戎窠匝灾?,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國愈貧。言耕者眾,執耒者寡也。境內皆言兵,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戰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聽其言;賞其功,必禁無用。
這種極端的“功用主義”,在當時韓非對于垂亡的韓國,固然是有為而發的議論。但他把一切“微妙之言”,“商管之法”,“孫吳之書”,都看作“無用”的禁品。后來他們的同門兄弟李斯把這學說當真實行起來,遂鬧成焚書坑儒的大劫。這便是極端狹隘的功用主義的大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