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附2 正統哲學的起源(1)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四)
- 胡適
- 4578字
- 2016-11-02 21:32:51
杜威《哲學的改造》(第一章)
原標題:不斷變化的哲學概念
一、人的記憶——再現過去
人與低等生物不同,人保存著他過去的經驗。過去所經歷的事還能在記憶中再現,而現在所遇到的事,大都與周圍的許多往事相似。而對動物來說,所有經驗都轉瞬即逝,每個新動作或新感受都是孤立的。惟獨人類世界的事,都反映、記載著以前的事,其中每一件事都能引起對其他事的回憶。因此人類與野獸的不同在于,他不僅生活在一個物質世界,而且生活在一個符號和象征的世界。
一塊石頭,不只是撞上去覺得硬的東西,而且是先人的一個紀念碑。一團火,不僅僅是能燃燒而取暖的東西,而且是家庭悠久生活的象征,游子久別歸來向往的歡樂、營養和庇護的永久泉源的標志。人碰到炎炎烈火,必然受傷,但在爐灶前不會回避,反而崇拜它,用它戰斗。凡是能夠表明人性與獸性有別,文化與單調的事物不同的東西,都由于人的記憶而把經驗記錄保存下來。
二、記憶飽含情感
然而再現的記憶與事發當時不同。我們自然記得有趣的事,也正因為有趣才記得。我們不是為過去而追念過去,而是因為過去對現在大有裨益才回想過去。因此,記憶的本原與其說是知識、行為上的,不如說是情感上的。野蠻人想起昨日與野獸搏斗,不是為了用科學方法研究動物的性質,也不是為了籌劃明天更好地作戰,而是為了再度引起昨日的興奮來排遣今日的寂寞。記憶雖有戰斗的興奮,卻沒有戰斗的危險和憂懼。
反復玩味它,實際上是多增加些跟現在或過去都不相同的新意義。記憶是代替的經驗,有實際經驗的情緒價值,而無實際經驗的緊張、變動和麻煩。戰勝的喜悅在祝勝舞蹈里比在戰斗時還要強烈。當獵人在露營中圍著篝火,不斷回憶描摹行獵情形時,行獵中自覺的、真正合乎人情的經驗才產生出來。行獵之時,注意力被實際情勢和緊張氣氛所牽制,行獵之后,各種情形才融合為一個有意義的整體。
實地經歷現場時,人只是一剎那一剎那地存在,人竭力應付的只是瞬間發生的事。但當他在思想里回憶過去的所有瞬間時,一場戲劇便井井有條地顯現出來了。
三、記憶是一段幻想的生活
人把過去的經驗再現于眼前,只是為了給當下的空閑來點興致,以免寂寞,記憶的生活本來就是一種幻想和想象的生活,而不是精確的回憶生活,充其量不過是一段故事,一場戲劇。不管是在想象中自述,還是對傾聽者陳說,只有那些對目前的故事有情緒價值的事件,才會被選取。而那些不足以引起對格斗戰栗,或對成敗無足輕重的事件,就被舍去。
各種事件都安排到能夠適合那段故事的情緒之中。古人閑居無事,不從事生存競爭的時候,就生活在這樣一個記憶的世界,即一個與回想不同、不問事件正確與否的啟示世界。一朵云有時象征一匹駱駝,有時象征一個人的面孔。如果不曾見過真正的駱駝和人的面孔,這些象征就不會產生。但實際上是否相似卻沒什么關系,只要瞬間即逝的駱駝或面孔的形象能引起情緒。
四、記憶產生于心里經驗
人類原始時代史的研究者記述許多動物故事、神話和祭典所起的巨大作用,在于竟然從史實中制造出神秘來,好像原始人的心理與現代人的心理很不相同。但這不難說明。在農業時代,較高級的工業技術尚未發展起來,除了為求食或為免除敵害而進行的短期勞苦外,空閑時間是很長的。我們本著自己的習慣,以為人總是有事做,就是沒事做,至少也想著什么事、計劃著什么事。
但那時的人只在行獵、打魚或遠征時才忙一陣。而當醒著時,心就要有所寄托,不能因為身閑著,心也就真正地空著。除了關于野獸的經驗,以及在戲劇趣味的影響下使行獵事件成為生動條理的經驗外,還有什么想法會闖進他的心里呢?人在他的想象里把現實生活有趣的部分戲劇化,野獸必然也跟著戲劇化。
這些野獸才是登臺的正腳色,帶有人的特征。它們也有欲望、希望、恐懼,有愛情、好惡、成敗等情緒。它們是維持社會生活所必需的主要因素,它們的生活和痛苦,通過人的回憶想象把過去生動地復活起來,自然地也就成為人們社會生活的真正參與者。雖然它們被捕獲,但畢竟是讓人捕獲的,也就成了人的朋友和同盟者。
它們的確效力于生活共同體的安寧幸福。于是就產生出不止于動物活動和性情的故事傳說,而且還產生以動物做祖先、英雄、種族的標志和神鬼的許多祭祀典儀。希望大家不要以為我講的離哲學起源問題太遠。
五、哲學始于對情緒和理智進行的區分
哲學的歷史起源如果不深遠、詳細地考察下去,是不能理解的。我們要知道,通常人獨居無偶時,意識往往不是知識的考察、研究,或思辨活動,而是受情緒和欲望的驅使。人本來就受制于希望、恐懼和愛憎。只有在遵循人為的訓練時,才會擺脫這些情緒的支配。科學、哲學書籍,自然是擁有優異知識和有修養的人所著。
他們的思想已走出習慣而符合理性,他們以事實限制想象,邏輯地組織觀點,沒有情緒的、戲劇化的東西。他們能把幻想和客觀經驗區別開。
我們偏愛從自己的角度揣測別人,認為科學、哲學書籍是講邏輯的人所著,就以為他們也把理性賦予了其他人,卻不知在未經訓練的人那里,理性只是不相干的東西。一般人并非受制于思想,而是受制于記憶、受制于聯想、象征、戲劇想象。評定象征價值的標準不是跟事實一致,而是情趣相投。
它們能引起和增進情感而適合戲劇故事嗎?它們是否符合人們當時的心情,能表達生活共同體傳統的希望和憂患嗎?如果放寬地使用“夢”這個字,我們就可以說,人除了實際勞動和斗爭,都生活在夢的世界,而非事實的世界,這個夢的世界是以欲望為中心,欲望得失構成它的材料。
六、科學不能解釋信仰
把古代人類的信仰、傳說看作對世界的科學說明,只看成是錯誤和荒謬的嘗試,就犯了大錯誤。哲學的主要特質本來就跟科學和說明沒有關系,它是譬喻、憂患和希望的象征,由想象和象征造成,不存在理智所面對的客觀事實的世界意義。它是詩,是戲劇,而不是科學。它超越科學的真理和謬誤、也談不上從事實來看合不合理,它和詩一樣。
然而這種特質,在它成為真正的哲學以前,至少還要經過兩個階段。一個是故事傳說以及它們戲劇化凝固的階段。起初,經驗情緒的記錄大多是偶然、暫時的。引起個人情緒的事件被抓住了,編作寓言,或表演成啞戲。
有些經驗由于反復遇到,就和其他事件強行關聯起來。個人獨創的冒險成為這種情緒生活的代表和模范。有些事件關系整個集體的悲歡憂樂,特別受重視。傳說的結構就由此成立了。
七、故事、傳說演變成社會共識
故事成為社會遺產,啞戲動作成為規定的禮節。這樣構成的傳說再轉變為個人想象和象征所遵循的規范。想象的永久的結構就形成了。生活的共同方式形成了,個人則由教育引導進去。個人的記憶不知不覺地按照一定的社會要求,被集體的記憶或傳說同化,個人的想象融合到社會集體所特有的思想體系之中。詩歌有了一定的格律聲韻。傳奇成為社會規范。表演人情上重要經驗的原始戲劇變為祭禮。先前的自由象征凝固成種種教義。
這樣的教義更由征服和政治兼并促成,并確立組織性和拘束力。政權領域擴大時,它就有一個明確的動機,來組織和統一自由活泛的種種信仰。除了由于交際事實和互相理解的必要而發生的自然調節和同化外,還有政治要求,引導統治者集中各種傳說和信仰,以擴張和鞏固它的權威。
八、社會共識演變成理論教義
猶太、希臘、羅馬以及其他許多歷史悠久的國家都記載著,為了維持一個更廣泛的統一社會和政治權力,對以前各種地方教儀和教義都曾改革過。我們一起假定:人類更博大的天地開辟論和宇宙論,以及更宏遠的道德傳統,就是這樣發生的。實際是否如此,我們不必過問,更不必說明。為了我們的目的,只須認定,想象的一般特性,行為的一般準則,都是在社會影響下確立下來的教義和教儀,這樣的統一是一切哲學形成的先決條件。
九、觀念系統需要證明
把觀念、原理、信仰組織起來雖是哲學的必要前提,但并不是唯一條件,它還欠缺對理論體系的理性證明。傳統法典中的道德準則和理想觀念恰恰提供了這種理性證明。人絕不能完全依賴象征和想象,繼續生存的必然要求他們注意現實世界。
對形成觀念的約束雖小——不論多么荒謬的思想都有人信——但因此而全然不顧環境必會滅亡,如此一來,環境就要求觀念具有最低的正確度。有些東西可以充當食品,這些東西可在特定地方獲得;水能淹沒,火能燃燒,尖端能刺割,重物不支撐著就會下墜,晝夜交替、寒來暑往、晴雨變換,都有規律,此類尋常事實就是原始人也要留意。其中有些極緊要,幾乎沒有想象余地。
孔德曾說,一切自然性質和力量雖然能比做神,但從沒有哪個野蠻民族奉重量為神。保存和留傳人類觀察獲取的自然事實及因果關系知識,我們不難發現,它們與工業技術和職業的關系尤為密切,這些活動成功與否,完全取決于材料和工作進程的觀察正確與否。這些活動是連續的、規則的,只靠變化無常的魔術不能奏效。夸張的、想象的概念和現實的經驗比起來,前者自然就被淘汰。
十、對生活經驗的操控程度決定人的觀念
水手比織工更加迷信,因為他的活動多為突然的變化和不可預料的突發事件所左右。然而水手即便相信風是不可駕馭的神意,但如果不熟習若干操作船、帆、櫓的純機械原理,相信神意也絕無幫助。火可以看作超自然的龍,迅疾殘暴的火焰令人聯想到敏捷危險的巨蟒。然而用火來烹調食物的主婦不能不觀察通風,熟悉撥火和木化成灰種種機械事實。金工就熱的作用條件和結果積累的精確知識則更多。
在舉行特別儀式的場合,他也許會保守傳統信仰,但平常日用則摒棄這些觀念。他用火的時候,只覺得這是因果關系支配、千篇一律的一種動作。技術和職業愈發達、愈精細,實證的和檢驗過的知識愈豐富,觀察的事件也愈復雜,而適用范圍也愈廣。這種技術知識產生科學發源所需的常識。這種知識不但為實際事實提供條件,而且提供使用材料和操作工具的技巧,如果不墨守陳規,這種知識就能促進實驗風氣的發展。
十一、生活共同體的習俗風尚影響人的觀念
空洞跟生活共同體的道德習慣、情感風尚密切關聯的信念,久已與日益增長的實際知識并行。在可能的場合它們交錯起來。在其他場合它們抵觸不能相入,兩者便各自分離如處別室。彼此既然隔絕,它們的抵觸性無從發覺,也就沒有調和的必要。
這兩種精神的產物,因為它們的所有者所屬社會的階級有別,往往是截然分開的。宗教的和富于詩意的信念,得到一定的社會的、政治的價值和功能,保持在和社會的支配者直接聯系著的上層階級手里。工人和工匠是平凡的實際知識的所有者,占著較低的社會地位。他們的這種知識為社會所輕蔑,因為社會藐視從事體力勞動的手工業者。
如在希臘,雖有雅典人所修得的觀察力的犀銳,推理力的超卓,以及思想的自由,但實驗法一般的和系統的應用卻遲遲無甚進步,就是基于這個事實,這是無疑義的。企業中的工匠既然在社會階級上僅高奴隸一等,因此他們的這種知識和他們所用的方法當然也就沒有價值和權威了。
十二、新增知識與過去信念的沖突
然而實際知識終于增長到那樣多和那樣廣,以致與傳統的和各種空洞的信念不但在細目上,而且在精神和品質上,也發生了沖突。怎樣沖突和為什么沖突,這些瑣絮問題不必深究,在西方被稱為哲學的那種學問的發源地希臘的所謂詭辯論者的運動中發生的就是這種事情,這是毫無疑義的。
詭辯論者因柏拉圖和亞理士多德得到一個永遠不能擺脫的惡名,這樁事實已足證明這兩種信仰的爭辯在詭辯論者確是要務,而這個爭辯,對宗教信仰的傳統體系和行為道德的訓典,又引起一個紊亂的結果。雖然蘇格拉底明明是以誠意去謀兩方的調和,但因他處置這個問題是本于實際的方法,注重它的法則和標準,遂被指為侮慢神明,毒害青年,而被判處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