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擁抱戰敗(1)
- 失落中的崛起:日本商業的突圍與重生
- 陳偉
- 4577字
- 2016-05-05 15:15:58
摔倒的怪獸
1945年9月2日,天晴氣爽。65歲的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戴著墨鏡,以一副征服者的姿態,端坐在停靠在東京灣的“密蘇里”號軍艦上,氣定神閑地吸著自己的大煙斗。面前是一群身材矮小、面帶愧色的日本人,他們背后的帝國彌漫著某種灰暗的情緒,那是遭遇失敗后的嘆息與絕望。
半個月之前的8月15日,裕仁天皇在廣播中發布了投降詔書。日本媒體和史學者將這段講話描述為“玉音放送”,其實,當時天皇的聲音毫無金玉之音,反而干澀、滄桑,說話時磕磕絆絆。
在詔書發布之后,日本人的心情無比復雜,有人想到戰爭結束了內心竊喜;有人想到死去的親人淚如泉涌;也有人因為戰敗蒙羞而剖腹自殺……總之,在這個小小的國度里,不同的人面對同一個宣言,卻選擇了不同的方式來面對失敗帶來的影響。
那么,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和觀察者,站在日本重大歷史節點上,我必須努力洞悉的問題是,戰敗對日本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一向被人們當做神的天皇居然通過廣播宣布日本所謂的“圣戰”遭遇了徹底的失敗,這會不會讓大部分日本人精神崩潰、信仰流離失所呢?從8月15日到9月2日的這段時間,一方面,日本人經歷了過去千年來都不曾經歷過的痛苦與失落;但另一方面,他們內心深處仍對未來充滿希望,畢竟戰爭結束了,滿目瘡痍的廢墟要持續多久?恢復昔日的生活與榮光要花費幾代人的精力?這些未知的命題讓日本人對以后的生活懷疑又期待。
三天前,麥克阿瑟帶著自己46萬人的大軍進駐了日本。海、陸軍分別從橫濱和橫須賀港登陸,然后像蜘蛛的觸角一樣分散到日本各地,開始了他們的統治年代。以第三方的眼光來看,當時的麥克阿瑟并非一個民主制度的締造者,也不是日本的拯救者,而是地地道道的殖民者。美國聯合參謀部是這樣指示他的:“天皇和日本政府,是在你和盟國的領導下,被授予治理國家的權力的,由于閣下的權力至高無上,在權限上無須接受日方的任何質疑?!?
換句話說,麥克阿瑟將軍就是日本的太上皇,是獨一無二的統治者。甚至,有作家直接稱麥克阿瑟為“獨裁者”。
9月2日那天,和麥克阿瑟同行的是其他盟國的9位代表,在“密蘇里”號軍艦上,與日本正式簽署了投降協議。
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密蘇里”號上的美國國旗充滿著象征意義和美國復仇后的快感。密蘇里是當時美國總統杜魯門的故鄉,而向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的決定,正是這位總統的杰作。
在“密蘇里”號上飄揚著的美國國旗中,有一面是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當天飄揚在白宮上空的;而另一面是1853年馬休·佩里的黑船上曾經使用過的。
這充滿著某種隱喻。對日本人來說,他們經歷了一個復雜而神秘的輪回。在不到一百年之前,是美國的黑船讓日本打開國門,感悟新世界,從而完成了近代化,成為亞洲最優秀的國家;而這場聲勢浩大的革命的結局卻是日本慘敗,日本又因為美國的占據而再次走向封閉。日本,是盤踞在浩瀚海洋上的一只怪獸,不夠龐大,但足夠兇猛,不夠坦蕩,但足夠堅韌。它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強悍的手段傷人傷己,又被更強大的敵人瞬間馴服。
這個國家有意思,也讓人唏噓。
當天,代表日本軍部的梅津美治郎將軍和日本外相重光葵,在“投降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讓外界疑惑的是,天皇和皇室成員并沒有出現在“密蘇里”號上,直到今天,都沒有官方文件來解釋,為什么美國人會放棄對天皇的質問。但這件事至少給日本民眾透露了一個信息,那就是,戰爭的勝利者不會把戰爭的罪行與天皇聯系在一起,天皇,還會以自己的形式存在下去。
絕望如影隨形,籠罩在島國上空。天皇的存在也無法拯救他們內心的恐懼和對黑暗未來的迷失。而美國人氣勢洶洶的到來,更是讓日本人憂心忡忡。在他們的記憶中,無論是明治維新、甲午戰爭、日俄戰爭,還是二戰之前的歲月里,日本攪動了世界的神經,它是一連串崛起和勝利的代名詞,直到今天,一切戛然而止。
因為美國人,日本帝國已經幾乎被付之一炬,他們的海軍已經全軍覆沒,無數艘商船安靜地沉沒在海底;訓練有素、曾經光彩照人的空軍戰士們也已經魂歸天空、死傷殆盡了;日本人目力所及的,只是忍受著饑餓、傷痛、灰心喪氣的敗軍們。在這片本就不夠浩大的國土上,大部分城市都曾經成為美軍空襲的目標,現在,它們依然冒著濃煙,用滿目瘡痍來迎接戰敗的陰影。原本是日本最大的政治、商業城市的東京,曾經容納了700萬人,而在戰敗之后,有50萬人的靈魂飄蕩在城市上空,俯瞰他們曾經肉身棲息,而如今脆弱無比的帝國。
麥克阿瑟曾經回憶當時日本人的心態:“他們被徹底打敗和威懾住了,在投降加于他們國家的嚴重懲罰面前瑟瑟發抖,這是對他們國家深重的戰爭罪孽的報應?!?
那么,日本的戰爭損失到底有多大呢?這幾乎是一個難以用數據來解答的問題。據說,到日本投降時,共有170多萬名軍人死亡,而被炮火和轟炸機炸死的平民則難以計數,但這個數字絕對不會低于100萬人。
另外,還有幾百萬日本人流離失所,在中國東北、東南亞過著地位低下的生活。比如在南洋,美國人動用了大批殘余的日軍幫助他們修建自己的軍事基地,同時拆除日本人原來的設施。這批真正的“浪人”在海外艱難地生活,他們日思夜想希望回到自己的祖國,但很多人沒能活著回去,很多人期盼多年,在雙眼干涸、鬢角如雪之后才踏上了國土。
而在日本本土的難民們,生活更是一望無際的孤苦。他們常常聚集在港口碼頭,熱烈地期盼著親人的歸來,但等來的不是燒成灰燼的骸骨,就是親人們死無葬身之地的噩耗。但他們仍像幽靈一樣不肯離開碼頭,等待著哪怕是陰陽兩隔的消息。
越來越多的孩子成為孤兒,他們的父母不是因空襲而死,就是慘死在遙遠的海外。據厚生省的統計,到1948年,日本全國共有流浪兒12萬多人,他們散布在鐵路邊、火車站、飯館門口,以盜竊、乞討、拎包、擦皮鞋為生。
從經濟層面來審視,日本這個國家瀕于破產,通貨膨脹如刀如雷,轟然而至。
這很好理解,因為日本戰時的統制經濟造成經濟發展極度不平衡,生活用品越來越短缺,軍用物資越來越多。再加上日本為了籌措資金,狂發債券,雖然打仗的時候,通貨膨脹在政府的竭力壓制下被控制得并無大礙,但等戰爭一結束,政府形同虛設,民用物資短缺更加嚴重,經濟情況急轉直下。
這是一個很難擺脫的惡性循環,為了刺激戰后經濟,日本政府只能再次擴大銀行券的發行量。
在日本宣布投降的當天,日本銀行券的發行額是300億日元左右,可是到了月底,這個數字飆升到435億日元。半年后,這個數字是600億日元。
另外,日本投降之后,政府需要給軍需工廠和復員軍人發放大筆戰爭補償金和生活費,這就造成了讓人驚愕的財政赤字的出現。在戰后的3個月里,日本共發放戰爭補償金和生活費用金額200多億日元。
為了支付這筆巨額開支,日本政府只能大量印刷債券,讓央行來購入。央行還肩負著為各大商業銀行提供、調配資金的重要使命,為了彌補各大銀行資金短缺的厄運,央行只能開足馬力大量印制鈔票,這進一步推動了通脹的惡化。
這真是一個山窮水盡的年頭。1945年,在日本不廣袤的土地上,風災、水災、火災又接踵而至,這讓日本人的生活更加困苦。大藏省[1]預計,要想讓老百姓吃飽飯,至少還需要100萬噸糧食。日本媒體則計算出這100萬噸糧食夠1000萬人吃,換句話說,日本在1945年會有1000萬人被活活餓死。
這一論斷造成了社會的極度恐慌。很多人以為已經有1000萬人被餓死了,紛紛寫遺書準備后事。還有一些激進分子帶著大家游行示威,高舉大牌:“拿大米來!還我生命!”
當然,事實上沒有那么多人被餓死,但因為糧食短缺饑餓而死的事件每天都在上演。最有名的是一位法官,東京裁判所的審判員山口。他因為拒絕去黑市上買大米,被活活餓死。臨死前,他寫道:“因為大米短缺,糧食統制法已經頒布。這是一條惡法,讓黑市大米橫行。但作為法官,我只能服從法律,雖死無憾。我作為堅守法律的法官而死,能充分說明日本人生活的艱辛困苦。”
為了讓老百姓吃上飯,為了讓混亂平息,日本政府請求駐日盟軍總司令部給予糧食援助,這才讓食品危機在1946年趨于平靜。
獨裁者的民主化改革
當時的日本人的確生活在一個千瘡百孔、支離破碎的世界當中,他們只能度過一天算一天,沒有人會思考自己和祖國的未來在哪里。
但是美國占領者卻在深思,對日本的改造,究竟應該如何進行?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破敗的國家,而這個國家的國民曾經被種族優越感、暴虐的理想和征服世界的野心所掌控,他們的良知可能陷入極端的矛盾當中,特別是戰敗之后,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信奉什么,該摒棄什么。
而現實情況比這些還要復雜,美國人要做的事情是,在軍事獨裁統治的框架下,對日本進行民主化改造,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重重的、史無前例的行為。而當時的國際形勢也非常復雜,“冷戰”的鐵幕已經慢慢下沉,日本應當成為美國抵御東方共產主義勢力的屏障,而日本內部的社會主義傾向也悄然抬頭,如何平衡這一切呢?
實際上,美國人已經在獨裁統治下,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來改造日本了。1945年10月,就在日本簽署“投降協議”的短短一個月之后,美國宣布廢除日本對言論自由的限制,很多左派人士被釋放出來,他們又開始活躍在全國各地,舉行會議、演講,歌頌社會主義的明天。
這件事情給當時的以東久邇宮為首相的內閣帶來巨大的沖擊,他們堅決反對美國人對異己分子的寬容大度,最終,全體內閣辭職離去。
而新上任的首相幣原喜重郎屁股還沒坐熱,就接到了美國統治者的新要求:讓婦女擁有選舉權。
于是,在那個黑暗的時代,你能看到穿著和服的女子們興致勃勃地為自己的政治偶像投票,但她們幾乎已經忘記了投票的動作。
對我們這本書來說,美國對日本經濟和商業模式的改造是重點。關于這個論題,有兩點是值得我們記憶的:一個是美國對日本農村的改革,一個是消滅壟斷財閥。
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廣泛存在著大地主掌控土地、農民貧困不堪的情況。貧富分化越來越嚴重,許多農民流離失所、生不如死。還有一部分農民懷著對社會充滿報復的心態參軍,最后成為軍部的籌碼,參與戰爭。
戰后,美國人為了徹底消除戰爭的根源,開始消滅大地主,進行“土地改革”。這次“土改”分為兩步走。第一步是在1945年11月,內閣通過了《土地調整法修改法案》(下稱《法案》),開始了大張旗鼓的“土地改革”。
這一步“土改”相對來說比較溫和,《法案》要求日本農村的地主們保留五公頃土地,其余部分統統在五年內強制開放交給農民租種。同時,地租改為現金形式,而且租金非常之低。這個措施其實是要求地主交出土地,同時,也兼顧了他們的情緒:土地還歸你,農民種地給錢,皆大歡喜,只不過地租便宜了點兒而已。
但即使如此,盟軍還是認為日本的“土地改革”過于溫和,沒有達到民主化的效果。于是,在1946年10月,更猛烈的“土改”終于來臨了。
這次的改革措施是這樣的:由政府出錢,收購地主的土地;而地主原則上只能保留一公頃的私有土地。政府把土地買來之后,再以很低的價格賣給農民耕種。這個很低的價格是多少呢?只相當于日本農民一年的土地租金而已。
這項改革雖然也遭遇了挫折,比如有些地主虛報土地,再在黑市上把土地出售賺取暴利,等等。但總的來說,改革還算順利。到了1949年,全國80%的耕地完成了“土地改革”,分給了農民耕種,日本的佃戶也完成了向自耕農的身份轉換。
如果我們總結一下日本“土地改革”的意義,那么你就會發現,這些措施的確緩解了農村的社會矛盾,消除了農民暴亂的根源;讓耕者有其田是日本邁向民主化的堅實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