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里沒有草原，我感到絕望——《董小姐》/宋冬野

有一天走在路上，看到路人甲穿了一雙跟他一樣的鞋子，想到他在另一個城市，居然呆住了好一會兒。想一個人絕對是一種愈合不了的頑疾，無時無刻不挨著犯病的風險。

哪怕是我這種賤賤的女流氓，一旦愛上某人，還是會憑空長出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倍兒沒出息。好在我們離得不遠，相見不難。就算是想破天，周末肯定雷打不動地相聚。這點兒距離可能根本算不上異地，就那高鐵的路程，北京、上海高峰時段拍在某一環(huán)上的時間都比這個要長了去了。

奈何姐們矯情，偶爾相思病犯了的時候，真控制不住嘮叨幾句。某次我犯病的時候Judy在場，她非常瞧不上地鄙視我：“你這算個什么啊？Rebecca，賤人矯情也得有個限度不是？你這三天五天的也好意思磨嘰？存心刺激我呢是不？想想我和公路，那是多久的時間啊！”

Judy翻個白眼，暗自鬧心去了。

Judy喜歡公路先生，不是新聞。公路先生本名當然不是公路，只是他在國際游輪上工作，假期很多，一身文藝細菌，常年奔跑在路上，對于這個大步流星全世界漂流的人，我習慣性地想他在路上奔波的樣子，最后自然而然也給他取了個這樣的小號。

Judy前年在旅行的時候在游輪上遇見他，兩個人是老鄉(xiāng)，很快就聊起來，他給Judy講了好多新奇的故事，關于旅途，關于世界，關于音樂，關于文藝電影。Judy的現(xiàn)實生活里一個這樣的男人也沒有，公路的出現(xiàn)，就好像在她乏味的被報表填滿的世界里帶來一束光。

他曾穿著嬉皮扎染T恤在伊斯坦布爾伊斯蘭風情濃厚的店里抽水煙，在雅加達坐在小咖啡館里跟印尼女生聊Heavy Metal（重金屬），在巴厘島的蔚藍海下潛水拍珊瑚礁跟熱帶魚，還成功預測了奧斯卡最佳影片得主。

照片里的公路永遠爽朗地笑著，跟Judy眼前的一模一樣，一點兒也不做作。他沒天天對著手機吃飯、等車，沒給自己吃出一圈油膩膩的脂肪，沒戴著眼鏡對著電腦屏幕通宵，沒張口閉口都是房子、車子、錢。

他當然不是最帥的，也不是條件最好的，但是Judy就是在短短的時間里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

離開游輪的時候Judy跟公路交換了微信號碼，兩個人經(jīng)常聊天到大半夜。Judy覺得公路對她也有感覺，心在一次又一次的期盼里越陷越深。他在世界各地的不同坐標每發(fā)一條狀態(tài)，她都當個什么似的記下來。

他說：“這一次好希望時間停下來，就算未來出現(xiàn)更好風景，也比不上此時此刻的守候心情。”

Judy自己給自己扣上知音的帽子，毫不猶豫地搶個沙發(fā)：“帶上我好嗎？”

他寫：“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愛恨豐盈，風一吹就散了。”

Judy覺得那問候好似微風的指尖輕輕滑過了她的臉，她第一時間問：“怎么忽然感慨了？”

他再發(fā)：“遠離大城市的吵鬧和喧囂，住在室外桃園一樣的地方，我連早上醒來的時候都是笑著的。”

Judy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也在異國風情的房間蘇醒，呼吸到了沒有PM2.5的極好空氣，立馬積極響應：“我想到這樣的地方，也忍不住會笑，真美好。”

她的心隨著公路周游列國，等到他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已經(jīng)是隔了一年了。讓Judy高興的是他還是孤身一人，沒有伴兒，不過同時她也很苦惱，因為見了一次就意味著他又要遠行，她仍然需要自己一頭熱，暗戀、思念、窮心酸什么的。

不管他們在飯桌上聊得多么熱火朝天的熱鬧，說了再見后她就是空落落地難過。她覺得自己這種念頭肯定會被別人嘲笑，因為這樣很純很蠢，這年頭出了學校大門還有幾個人玩兒暗戀這種耗心耗力沒結(jié)果的游戲？Judy見慣了身邊朋友的種種，知道自己其實更需要現(xiàn)實一點找個差不多的人交往下去甚至結(jié)婚，可她不甘心，公路這束光既明亮又特別，她這個一直自詡文藝但從來沒自由發(fā)揮過的姑娘就是想跟公路這種男人來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

許多時候她都想弄明白他是否動了真心，只要有那么一丟丟苗頭，她先張嘴表白她真不在乎，誰叫她那么渴望公路！可是公路漂移技術太好，她一點兒蛛絲馬跡也搜不到，她怕自己張了嘴之后被人罵一句“二缺”然后就連念想都沒有了，她還想跟他天南地北侃大山熬夜不睡呢，還想聽他偶爾問候一句晚安給她發(fā)個笑臉呢，她的世界三點一線缺少激情，他電子一樣游離在不同風景，她向往著他和他的生活，都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了。

有段時間微信圈里火過一陣子的那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Judy念叨了好久，可她沒那么多錢也沒那么好的資歷，她不敢貿(mào)然去換一份工作，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成不了公路那種隨心所欲的人。

我們曾經(jīng)勸Judy：“姐姐你實在不行就表白好了啊，說句我喜歡你，咱們倆要不試試？很困難嗎？他如果不喜歡你，你就收拾心情，收拾好了之后找個靠譜的人繼續(xù)啊！”

“別鬧，萬一他拉黑我怎么辦？姐們臉皮薄，沒有苗頭之前不敢亂放炮。”

Judy不夠果斷，寧可搞曖昧也不肯痛快給個了斷。

后來有一天，公路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張照片，在某國海灘，懷里抱了一比基尼美女，笑得一臉褶子，甜蜜恩愛各種幸福。Judy看著那張照片，手都抖了，她曾經(jīng)自己私底下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場景，竟會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她恍然大悟公路從來都沒喜歡過她，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缺心少肺的想象，聊到半夜能代表什么呢？誰沒幾個聊得來的朋友？她在他朋友圈蹦高高地點贊又能怎么樣呢？他看的風景從來都跟她的不同，興許他只覺得她是一個通過他視角仰望世界的死忠粉。她約人家回國的時候吃飯，聊得也無非都是音樂、電影、旅行，她投其所好地聆聽，公路純當成普通閑扯。她根本不懂他的心，甚至認不清他這個人，人家愛甜愛咸吃海鮮過不過敏她都不知道，有什么資格說了解？所有的美好全靠腦補，她自己懵自己這么久，還死心塌地的，她覺得自己笨得可以，可是她完全不后悔。

Judy承認自己純情大發(fā)勁兒了，即便她是真的不懂他，可她真心喜歡公路，哪怕只是回想到他在郵輪甲板上的笑容和他的名字，她的心就開始酥酥地癢著。

暗戀這種事情是自己給自己強加的感情，不見得朝夕相處，但一準兒自己給自己逼成神經(jīng)。他在你心中被美化成符號，被你想象推上神壇，你越來越愛的是想象中的他，不自覺就醉了。

上學那會兒，我的同桌暗戀我們班班長，班長感冒了他偷偷給人家送藥，班長做作業(yè)的時候他猥瑣偷瞄人家在本子上畫帶劇情的漫畫，班長跟別的男生一塊兒出去吃飯了他氣得可樂也喝不下。

我發(fā)現(xiàn)他喜歡了班長我就跟他說：“喜歡干嘛不說啊？不然我?guī)湍銈鳁l吧！”

他非常鄙視地搖搖頭：“有些感情你不懂，最好的愛是讓她自由。”

當年讀書少，我想著哥憂郁的眼神，自己在邊兒上張著嘴領會了半天，你看看人家那境界，你再看看我，這不是一個情感發(fā)育不完全的傻子么？當時我覺得這哥們屌炸天了，默默地看著一個人，自己就能幻想出一二三四，比如她的性格、她的習慣、她的品行，靠著這種心思讓感情越積越厚，他們甚至沒一起吃過一頓飯，他就能喜歡人家跟什么似的，守護到心碎也當自己活該。

他當然不知道他眼中這個孱弱高挑溫柔的妹子私底下會爆粗口，脾氣暴的時候在寢室里連摔了兩只熱水壺，水銀內(nèi)膽碎了一地，害得同寢室的妹子清理了半個小時，他當然也不知道她考試之前會把某些自己弄不明白的考點寫在大腿上，為了考過某一門特意團購了作弊耳機。

我不是說我們暗戀的每一個一定都是陰暗得讓人不齒。但是事實就是我們真的不了解那個遙遠得我們根本沒抓住過的人。你愛他，愛得是想象中得他，不是現(xiàn)實。這份感情即便很美，可它失真，這是真理，除非你真的跟對方交過心，但這種可能性很低很低，通常是你覺得你交了心，人家并不見得就感同身受，因為對方可以選擇說謊的。

也許當你某天真正走近他，你會發(fā)現(xiàn)，你與他之間其實還是隔著一道玻璃幕墻比較靠譜，朦朧這種美，讓腦補的畫面香艷萬分，現(xiàn)實如何貧瘠，也都會豁然生動的。

在公路朋友圈里留下了祝福的Judy，只能繼續(xù)當她的單身汪。朋友一組局她準會第一時間趕來參加，她太寂寞了，只能靠這些來填補，可世界無論多熱鬧，她仍是沒辦法再碰到如此讓她怦然心動的人了。

鐘情于完美和自由那么久，她的眼光早就變高了。她會不自覺地把每個人與在她心中牽掛了快兩年的公路做比較。大多數(shù)人都被她劃分到庸俗、粗鄙那一類。他們比起公路差的不是一點半點，公路有自由的靈魂，他們有世俗的偏激，公路有遨游世界的不羈和廣博的眼界，他們有狹窄的辦公間和翻閱不完的APP。公路要是爛漫的生活旅人，他們就是沒理想沒追求沒品位的凡夫。

偶爾回想起公路的一切，Judy仍然非常不甘心，她不曉得自己未來如何還能遇到這樣的人，可他畢竟是別人的，她再怎么思念，他跟她就是沒半毛錢關系。

后來有個同事結(jié)婚，Judy作為伴娘擋了不少酒，她穿著淡紫色的伴娘服醉得一塌糊涂，最后被人扶進休息間之后開始悶聲哭，她借著酒勁兒發(fā)微信給公路：“公路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喜歡你。”

那已經(jīng)是距離公路宣布有女朋友好久好久之后了。

公路回的特快，不冷不淡只有“對不起”三個字。

Judy哭得更兇，她知道無外乎就是類似的結(jié)果，可答案到來的時候，她還是覺得自己的肺被人用手死死的按住了，氣兒都沒法喘勻。被喜歡的人攤牌，心臟不強悍的真有可能扛不住。

然而在我這種局外人看來，公路能做什么呢？我招你一廂情愿的喜歡了嗎？沒準人家通訊錄里成百上千人，從來都不缺Judy或者Betty之類的。他摟在懷里的是真愛，至于Judy，就算最開始的時候他真的對她有好感，那不明不白的曖昧怎么比得過陪他現(xiàn)實世界里闖蕩的比基尼辣妹。

我說：“Judy，咱費那么大勁兒不能找個兩情相悅的好好戀愛嗎？你是真的愛公路還是愛自己理想中的公路？你愛的不是公路，是自己的想象。如果那個想象沒下文了，你能給自己再加點兒創(chuàng)意想點兒別的嗎？”

暗戀的人擅長折磨自己，推翻、肯定、堅信，再推翻、再肯定、再堅信，一個一個過程讓他們成了他們，讓對方依舊做對方。不是說這樣的感情不好，如果對方有人疼有人愛，默默祝福然后走開就好，如果對方單身，鼓起勇氣表白試一試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別給自己戴上不懼犧牲的偉大帽子，別人從來不需要你自以為是的犧牲和沒有意義的等待，如果他們需要愛，你就屁顛屁顛跑到人家身邊玩命地愛，如果他們不接受你的愛，把這份玩命的心放在最合適的那個人身上去深愛，除非連你自己都知道自己是在和虛構出來的完美某君神交，真的那么舍不得跟想象出來的他分手。

這世界上許多錯過，都是因為你沒在用對方需要的方式去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