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子略傳
老子的事跡,已不可考。據《史記》所說,老子是楚國人(《禮記·曾子問·正義》引《史記》作陳國人),名耳,字聃,姓李氏(今本《史記》作“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乃是后人據《列仙傳》妄改的。《索隱》云:“許慎云,聃,耳曼也。故名耳,字聃。有本字伯陽,非正也。老子號伯陽父,此傳不稱也。”王念孫《讀書雜志》三之四引《索隱》此節,又《經典釋文序錄》《文選注》《后漢書·桓帝紀》注,并引《史記》云老子字聃。可證今本《史記》所說是后人偽造的。后人所以要說老子字伯陽父者,因為周幽王時有個太史伯陽,后人要合兩人為一人,說老子曾做幽王的官,當孔子生時,他已活了250歲了)。他曾做周室“守藏室之史”。《史記·孔子世家》和《老子列傳》,孔子曾見過老子。這事不知在于何年,但據《史記》,孔子與南宮敬叔同適周。又據《左傳》,孟僖子將死,命孟懿子與南宮敬叔從孔子學禮(昭公七年)。孟僖子死于昭公二十四年二月。清人閻若璩因《禮記·曾子問》孔子曰:“昔吾從老聃助葬于巷黨,及,日有食之。”遂推算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巳時,日食,恰入食限。閻氏因斷定孔子適周見老子在昭公二十四年,當孔子34歲(《四書釋地續》)。這話很像可信,但還有可疑之處:一則《曾子問》是否可信;二則南宮敬叔死了父親,不到三個月,是否可同孔子適周;三則《曾子問》所說日食,即便可信,難保不是昭公三十一年的日食。但無論如何,孔子適周,總在他34歲以后,當西歷紀元前518年以后。大概孔子見老子在34歲(西歷前518年,日食)與41歲(定五年,西歷前511年,日食)之間。老子比孔子至多不過大20歲,老子當生于周靈王初年,當西歷前570年左右。
老子死時,不知在于何時。《莊子·養生主篇》明記老聃之死。《莊子》這一段文字決非后人所能假造的,可見古人并無老子“入關仙去”“莫知所終”的神話,《史記》中老子活了“百有六十余歲”“二百余歲”的話,大概也是后人加入的。老子即享高壽,至多不過活了90多歲罷了。
上文說老子“名耳,字聃,姓李氏”,何以又稱老子呢?依我看來,那些“生而皓首,故稱老子”的話,固不足信(此出《神仙傳》,謝無量《中國哲學史》用之);“以其年老,故號其書為《老子》”(《高士傳》)也不足信。我以為“老子”之稱,大概不出兩種解說:(一)“老”或是字。春秋時人往往把“字”用在“名”的前面,例如叔梁(字)紇(名),孔父(字)嘉(名),正(字)考父(名),孟明(字)視(名),孟施(字)舍(名),皆是。《左傳》文十一年、襄十年,《正義》都說:“古人連言名字者,皆先字后名。”或者老子本名聃,字耳,一字老(《老訓壽考》,古多用為名字者,如《檀弓》晉有張老,《楚語》楚有史老)。古人名字同舉,先說字而后說名,故戰國時的書皆稱老聘(王念孫《春秋名字解詁》及《讀書雜志》俱依《索隱》說,據《說文》:“聃,耳曼也。”《釋名》耳字聃之意。今按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聃字下引漢《老子銘》云:“聃然,老旄之貌也。”又《禮記·曾子問》注:“老聃古壽考者之號也。”是聃亦有壽考之意,故名聃,字老。非必因其壽考而后稱之也)。此與人稱叔梁紇、正考父,都不舉其姓氏,正同一例。又古人的“字”下可加“子”字、“父”字等字,例如孔子弟子冉求字有,可稱“有子”(哀十一年《左傳》),故后人又稱“老子”。這是一種說法。(二)“老”或是姓。古代有氏姓的區別。尋常的小百姓,各依所從來為姓,故稱“百姓”“萬姓”。貴族于姓之外,還有氏,如以國為氏、以官為氏之類。老子雖不曾做大官,或者源出于大族,故姓老而氏李,后人不懂古代氏族制度,把氏姓兩事混作一事,故說“姓某氏”,其實這三字是錯的。老子姓老,故人稱老聃,也稱老子。這也可備一說。這兩種解說,都可通,但我們現今沒有憑據,不能必定那一說是的。
二、老子考
今所傳老子的書分上下兩篇,共八十一章。這書原本是一種雜記體的書,沒有結構組織。今本所分篇章,決非原本所有。其中有許多極無道理的分斷(如二十章首句“絕學無憂”當屬十九章之末,與“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兩句為同等的排句)。讀者當刪去某章某章等字,合成不分章的書,然后自己去尋一個段落分斷出來(元人吳澄作《道德真經注》,合八十一章為六十八章。中如合十七、十八、十九為一章,三十、三十一為一章,六十三、六十四為一章,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為一章,皆極有理,遠勝河上公本)。又此書中有許多重復的話和許多無理插入的話,大概不免有后人妄加妄改的所在。今日最通行的刻本,有世德堂的河上公章句本,華亭張氏的王弼注本,讀者須參看王念孫、俞樾、孫詒讓諸家校語(章太炎極推崇《朝非子·解老》《喻老》兩篇。其實這兩篇所說,雖偶有好的,大半多淺陋之言。如解“攘臂而仍之”“生之徒十有三”,“帶利劍”等句,皆極無道理。但這兩篇所據《老子》像是古本,可供我們校勘參考。)
三、革命家之老子
上篇說老子以前的時候,和那種時勢所發生的思潮。老子親見那種時勢,又受了那些思潮的影響,故他的思想,完全是那個時代的產兒,完全是那個時代的反動。看他對于當時政治的評判道: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敦敢?
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
這四段都是很激烈的議論。讀者試把《伐檀》《碩鼠》兩篇詩記在心里,便知老子所說“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和“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的話,乃是當時社會的實在情形。更回想《苕之華》詩“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的話,便知老子所說“民不畏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的話,也是當時的實在情形。人誰不求生?到了“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的時候,束手安分也是死,造反作亂也是死,自然輕死,自然不畏死了。
還有老子反對有為的政治,主張無為無事的政治,也是當時政治的反動。凡是主張無為的政治哲學,都是干涉政策的反動。因為政府用干涉政策,卻又沒干涉的本領,越干涉越弄糟了,故挑起一種反動,主張放任無為。歐洲18世紀的經濟學者政治學者,多主張放任主義,正為當時的政府實在太腐敗無能,不配干涉人民的活動。老子的無為主義,依我看來,也是因為當時的政府不配有為,偏要有為;不配干涉,偏要干涉,所以弄得“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上篇所引《瞻卬》詩說的:“人有土田,汝反有之;人有民人,汝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汝覆說之。”那種虐政的效果,可使百姓人人有“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的感想(老子尤恨當時的兵禍連年,故書中屢攻擊武力政策。如“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兵者不祥之器”“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皆是)。故老子說:“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
老子對于那種時勢,發生激烈的反響,創為一種革命的政治哲學。他說: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所以他主張: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這是極端的破壞主義。他對于國家政治,便主張極端的放任。他說:
治大國若烹小鮮(河上公注: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
又說:
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又說: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乃也)。猶兮其貴言(貴言,不輕易其言也。所謂“行不言之教”是也),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老子理想中的政治,是極端的放任無為,要使功成事遂,百姓還以為全是自然應該如此,不說是君主之功。故“太上,下知有之”,是說政府完全放任無為,百姓的心里只覺得有個政府的存在罷了;實際上是“天高皇帝遠”,有政府和無政府一樣。“下知有之”,《永樂大典》本及吳澄本皆作“不知有之”;日本本作“下不知有之”,說此意更進一層,更明顯了。
我述老子的哲學,先說他的政治學說。我的意思要人知道哲學思想不是懸空發生的。有些人說,哲學起于人類驚疑之念,以為人類目睹宇宙間萬物的變化生滅,驚歡疑怪,要想尋出一個滿意的解釋,故產生哲學。這話未必盡然。人類的驚疑心可以產生迷信與宗教,但未必能產生哲學。人類見日月運行,雷電風雨,自然生驚疑心。但他一轉念,便說日有日神,月有月神;雷有雷公,電有電母;天有天帝,病有病魔;于是他的驚疑心,便有了滿意的解釋,用不著哲學思想了。即如希臘古代的宇宙論,又何嘗是驚疑的結果?那時代歐亞非三洲古國,如埃及、巴比倫、猶太等國的宗教觀念和科學思想,與希臘古代的神話宗教相接觸,自然起一番沖突,故發生“宇宙萬物的本源究竟是什么”的問題。并不是泰爾史(Thales)的驚奇心忽然劈空提出這個哲學問題的。在中國的一方面,最初的哲學思想,全是當時社會政治的現狀所喚起的反動。社會的階級秩序已破壞混亂了,政治的組織不但不能救補維持,并且呈現同樣的腐敗紛亂。當時的有心人,目睹這種現狀,要想尋一個補救的方法,于是有老子的政治思想。但是老子若單有一種革命的政治學說,也還算不得根本上的解決,也還算不得哲學。老子觀察政治社會的狀態,從根本上著想,要求一個根本的解決,遂為中國哲學的始祖。他的政治上的主張,也只是他的根本觀念的應用。如今說他的根本觀念是什么。
四、老子論天道
老子哲學的根本觀念是他的天道觀念。老子以前的天道觀念,都把天看作一個有意志、有知識,能喜能怒、能作威作福的主宰。試看《詩經》中說“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大明》);又屢說“帝謂文王”(《皇矣》),是天有意志。“天監在下”“上帝臨汝”(《大明》),“皇矣上帝,臨下有赫,臨觀四方,求民之莫”(《皇矣》),是天有知識。“有皇上帝,伊誰云憎?”(《正月》)“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板》),是天能喜怒。“昊天不傭,降此鞠兇;昊天不惠,降此大戾”(《節南山》);“天降喪亂,降此蟊賊”(《桑柔》);“天降喪亂,饑饉薦臻”(《云漢》),是天能作威作福。老子生在那種紛爭大亂的時代,眼見殺人、破家、滅國等等慘禍,以為若有一個有意志知覺的天帝,決不致有這種慘禍。萬物相爭相殺,人類相爭相殺,便是天道無知的證據。故老子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仁字有兩種說法:第一,仁是慈愛的意思。這是最明白的解說。王弼說:“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這是把不仁作無有恩意解。第二,仁即是“人”的意思。《中庸》說:“仁者,人也”;《孟子》說:“仁也者,人也”;劉熙《釋名》說:“人,仁也;仁,生物也”;不仁便是說不是人,不和人同類。古代把天看作有意志、有知識、能喜怒的主宰,是把天看作人同類,這叫作天人同類說(Anthropomorphism)。老子的“天地不仁”說,似乎也含有天地不與人同性的意思。人性之中,以慈愛為最普通,故說天地不與人同類,即是說天地無有恩意。老子這一個觀念,打破古代天人同類的謬說,立下后來自然哲學的基礎。
打破古代的天人同類說,是老子的天道觀念的消極一方面。再看他的積極的天道論: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老子的最大功勞,在于超出天地萬物之外,別假設一個“道”。這個道的性質,是無聲、無形;有單獨不變的存在,又周行天地萬物之中;生于天地萬物之先,又卻是天地萬物的本源。這個道的作用,是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
道的作用,并不是有意志的作用,只是一個“自然”。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只是自己如此(謝著《中國哲學史》云:“自然者,究極之謂也。”不成話)。老子說: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道的作用,只是萬物自己的作用,故說“道常無為”。但萬物所以能成萬物,又只是一個道,故說“而無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