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章畫像記

本文作于慶歷三年（1043年），是為后梁名將王彥章之畫像而作。

王彥章少年從軍，隨朱溫轉戰各地，以驍勇著稱，因其戰功顯赫，被封為開國侯，后在與后唐軍隊交兵中戰敗被俘，不屈而死。本文記錄了王彥章之勇敢善戰及高尚情操。歐公于文中對名將賢臣因小人讒害而不被信用表示了惋惜之情，并著重墨描繪德勝大捷，意在憑古吊今。

當是時，趙元昊起兵反叛，兵聚西陲，歷時已近五年，而朝廷仍粉飾太平，攻守之計不決。歐陽修“獨持用奇取勝之議”，朝廷卻不以為然，而邊將亦多失機會，故歐公作此文在感憤嘆息之余借王彥章之善出奇策而警邊將之不善用奇。

【原文】

太師王公諱彥章，字子明，鄆州壽張人也。事梁，為宣義軍節度使，以身死國，葬于鄭州之管城。晉天福二年，始贈太師。公在梁以智勇聞，梁、晉之爭數百戰，其為勇將多矣，而晉人獨畏彥章。自乾化后，常與晉戰，屢困莊宗于河上。及梁末年，小人趙巖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將多以讒不見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盡失河北，事勢已去，諸將多懷顧望，獨公奮然自必，不少屈懈，志雖不就，卒死以忠。公既死，而梁亦亡矣。悲夫！五代終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國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時，能不其身得全其節者鮮矣。公本武人，不知書，其語質，平生嘗謂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蓋其義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

予于《五代書》，竊有善善惡惡之志，至于公傳，未嘗不感憤嘆息，惜乎舊史殘略，不能備公之事。康定元年，予以節度判官來此，求于滑人，得公之孫睿所錄家傳，頗多于舊史，其記德勝之戰尤詳。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經于帝前。公因用笏畫山川，為御史彈而見廢。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節。此皆舊史無之。又云公在滑，以讒自歸于京師；而《史》云召之。是時梁兵盡屬段凝，京師羸兵不滿數千，公得保鑾五百人之鄆州，以力寡敗于中都；而《史》云將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

公之攻德勝也，初受命于帝前，期以三日破敵，梁之將相，聞者皆竊笑。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時莊宗在魏，聞公復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馳馬來救，已不及矣。莊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今國家罷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敗軍殺將，連四五年，而攻守之計至今未決。予嘗獨持用奇取勝之議，而嘆邊將屢失其機，時人聞予說者，或笑以為狂，或忽若不聞，雖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讀公家傳，至于德勝之捷，乃知古之名將必出于奇，然后能勝。然非審于為計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偉男子之所為，非拘牽常算之士可到也。

每讀其傳，未嘗不想見其人。后二年，予復來通判州事。歲之正月，過俗所謂鐵槍寺者，又得公畫像而拜焉。歲久磨滅，隱隱可見，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懼失其真也。公尤善用槍，當時號王鐵槍，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猶以名其寺，重兒牧豎皆知王鐵槍之為良將也。一槍之勇，同時豈無？而公獨不朽名，豈其忠義之節使然歟？畫已百余年矣，完之復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系乎畫之存不存也。而予尤區區如此者，蓋其希慕之至焉耳。讀其書，尚想乎其人，況得拜其像，識其面目，不忍見其壞也。畫既完，因書予所得者于后，而歸其人使藏之。

【譯文】

太師王彥章，字子明，是鄆州壽張人。在后梁任過宣義軍節度使，以身殉國，葬在鄭州管城。晉天福二年，才將太師的稱號贈封給他。在后梁，他以智勇雙全聞名。后梁與后晉為爭奪城池進行了幾百次戰爭，勇猛的將領不知有多少，而晉人獨獨畏懼彥章。自從梁朝乾化年間以后，他經常與晉軍作戰，無數次將莊宗圍困在河上。到了梁朝末年，小人趙巖等專權，梁的大臣老將多因他們的讒言而不被皇帝信任，都心懷憤怒而對國事有所懈怠。而梁朝也因此完全失去了河北之地。大勢已去，軍中將領對時局都抱觀望態度，只有彥章發奮堅持不渝，沒有一絲的退卻懈怠，報國之志雖未成功，但最終以死盡忠。彥章已去，梁也隨即滅亡了，可悲啊！五代從開始到結束，一共才五十年而已，卻更換了十三位國君，五次改朝換代，八姓先后掌握政權，士人不幸出生在這個時代，能保持自身不受污染并保全名節的實在太少了！彥章本來是一個帶兵打仗的武夫，沒有讀過多少書，言語質樸，平生經常對人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大概他的義烈勇敢、忠誠守信都是出自他的天性。

我編寫《五代史》，私下懷有揚善貶惡的意圖，寫到彥章的傳記，深為他的經歷感憤嘆息，可惜舊五代史殘缺簡略，沒有詳細記載他的事跡。康定元年我因擔任節度判官來到滑州，向滑州人尋求有關彥章的資料，終于找到彥章的孫子王睿所記錄的《家傳》，其內容比舊史中記載的豐富多了，其中記德勝之戰尤其詳細。《家傳》又提到梁朝宰相敬翔因惱怒梁末帝不肯起用彥章，想在末帝面前自殺的事。還提到彥章因為用朝笏在地上指畫山川形勢，所以被御史彈劾而被罷官。又說彥章五個兒子，有兩個與其一道殉國。這些都是舊史沒有的。又說彥章在滑州，因受讒言自行趕回京師辯白，但是舊史卻說是末帝召他回去。唐軍逼境時，后梁的軍隊當時全歸段凝掌握，京城的老弱病殘之兵加起來都不足幾千，彥章只得到五百名保駕士兵前往鄆州去抵御敵軍，由于力量單薄而兵敗中都。但是舊五代史卻說他率領五千人去鄆州。這些都是舊五代史記錄錯誤的地方。

彥章進攻德勝城的時候，當初在接受皇帝軍令時，保證在三天之內破敵。后梁的將相們聽到這樣的話都在暗暗發笑。等到攻破德勝城南門的時候，的確只有三天。當時，后唐莊宗在魏州，聽到彥章又被任用，斷定其一定快速進攻德勝，便從魏州親自趕到德勝救援，結果已經來不及了。莊宗長于計算預料，彥章善于出奇制勝，這是多么的神奇啊。現在我們宋朝已經有四十年沒打過仗了，一旦趙元昊起兵造反，便打敗我們的軍隊，殺死我們的將領，接連四五年如此，可是攻守的計策到現在都還沒有制定出來。我曾獨自堅持出奇制勝的建議，但遺憾邊防將領屢次失掉機會。同時人們在聽到我的說法時，有的人笑話我認為我太狂妄，有人根本不予理睬。就是我自己也感到迷惑，不敢確定自己的意見是否正確。等到讀了王彥章家傳，看到德勝大捷，才知道自古以來的名將，必定是出奇才能制勝。不過，不能計劃周詳的人便難于出奇，并且出奇要迅速果斷，這才是天下偉人的舉動，不是那些被常規所約束的人能辦得到的。

我每次讀他的家傳，沒有一次不想見到他本人。過了兩年，我又來到滑州做通判。今年正月，經過百姓所說的鐵槍寺前，又找到并拜謁了王彥章的畫像。這幅畫像因年代久遠，磨損得十分厲害，只能隱隱約約地現出彥章的模樣。我馬上命令畫工加以修飾整理，但是不敢有所增添，恐怕失掉了真實的面目。王彥章善使鐵槍，那時的人稱他“王鐵槍”，他雖然離世已有百年，但是現在人們都還在用鐵槍作為廟名，連小孩都知道王鐵槍是一位良將。當時難道就沒有其他的勇士使用鐵槍嗎？但只有王彥章名垂不朽，難道不是因為他的忠義氣節嗎？畫像已經歷時一百多年，修飾整理后又可保存百年。不過，彥章的永垂不朽，并不在畫像能否保存。我之所以留心這幅畫像的原因，是因為我敬佩他到了極致。讀他的書，尚且想象他的模樣，何況得以拜謁他的畫像，看到了他的模樣呢！所以不忍心看到畫像的損壞。畫像修復好后，便在背后寫下了我的感受，然后物歸原主，讓他好好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