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自然知道她話中所指,這個女人可真賤吶,剛剛還喝著路亞的酒回頭就這樣子埋汰人,艾米莉的怒氣蹭蹭蹭地涌上太陽穴,跳起來作勢要開罵,卻被明媚一把拽住,她回頭,見明媚神色哀傷地望著她,她所有的怒氣一下子就焉了。
“許或,走吧。”一直沉默的洛河開口說道。
他的摩托車就停在路邊,他取下安全帽給許或扣上,細心溫柔的模樣再次刺痛了明媚的心,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喃喃道:“我是你的小太陽啊,你怎么可以不認識我……”
昏黃路燈下,洛河的身體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下,只有抱著他腰身的許或感覺到了。但他依舊沒有轉身,發動引擎,車子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明媚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雙眼失神。艾米莉抱著她的手臂,擔憂地問:“寶貝兒,你沒事吧?”
回應她的是一片沉默。
艾米莉蹙眉想了一會,才忽然后知后覺地醒悟過來,驚叫了一聲:“天吶,他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小竹馬嗎?靠!很帥呀!不過,他似乎有了新歡呀……”
回應她的依舊是一片沉默,明媚像是沒有聽到她說話,思緒早就飄出了好遠,好遠……
003
明媚一直記得初次見到洛河時的情景,那年她還只有七歲,他九歲。
那個暑假外婆忽然加入了基督教,每天下午都去附近的教堂做彌撒,同時幫神父做事,所以明媚終于可以不用被關在家里做作業或者看電視了,她興奮地跑去找巷子里的一群同齡孩子,試圖加入他們的游戲,可卻遭到了拒絕。小孩子的世界同成年人一樣,對忽如其來的外人總是諸多排擠,更何況,那些孩子被自己的媽媽告誡過,離明媚遠一點,說她克母,是個災星,還說她沒有爸爸,是野種。小孩子其實并不懂得克母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媽媽不讓一起玩的人,都是壞人。所以每次看見明媚跟過來,就讓她快走開,或者換地方玩,有的時候大一點的孩子甚至會將她推倒在地上,其他人就圍著她拍手大笑。
明媚懂事早,自然看得懂他們眼中的嫌棄,不是不難過的,但無論他們怎么趕她或者欺負她,她始終都笑著。因為外婆告訴過她,不管發生什么事情,要微笑,伸手不打笑臉人,自己也不會那么難過。
洛河來到倉米巷的那個下午,正好在巷子里遇見一群小孩子在欺負明媚,他們將彈珠彈進了一個狹窄的臭水溝里,沒有人愿意去撿,領頭的指著不遠處的明媚說:“想加入我們嗎?那你把彈珠撿上來,我們就讓你加入。”
明媚欣喜點頭,趴在地上便伸手去撿,可那個溝有點深,她短短的手臂壓根就不夠用,她回頭為難地說:“夠不著。”
“你真沒用,再趴下去一點啦。”領頭的孩子滿臉鄙視,他想了想,伸手拽住明媚的手臂:“你下去吧,我抓著你。”他哪里是真心想她加入,在明媚身體再趴下去一點時,他忽然松開手,“啪”地一聲響,她重心不穩,整個身體就掉了下去,可那個溝很狹窄,人又掉不下去,頭卡在溝里,雙腳豎起,明媚哇哇大叫。
一群孩子指著她樂翻了天,一邊罵著笨死了笨死了。
洛河的爸爸帶著他正好經過那里,洛父慌忙將明媚抱上來,劈頭就罵了那幾個孩子,他們見來了大人,一哄而散。
明媚的臉頰有好幾處都擦破了皮,鮮血浸了出來,可她竟然沒有哭,只是有點嚇著了,臉色蒼白。但她依舊很有禮貌地對洛父說謝謝,然后竟然懇求他說:“叔叔,你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外婆或者他們的媽媽好嗎?”
洛父驚訝:“為什么?”一般小孩子受了欺負,都會搶著向大人告狀的。
“如果那樣的話,他們以后都不會帶我一起玩了。”明媚低了低頭,神色黯淡。
洛父摸了摸她的頭,愛憐地說:“好,叔叔答應你。”又從袋子里掏出一個蘋果給她,“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我叫明媚,今年七歲。”她接過蘋果。
洛父轉身招呼身后的洛河過來,“明媚,這是洛河哥哥,他以后住在這里,如果沒有人跟你玩,你可以找他一起玩。”
“真的嗎?”明媚的眼神立即亮了亮,沖一臉不情愿的洛河露出一個笑容。
“笨死了!誰要跟她玩!”洛河掙脫爸爸的手,沒好氣地說道。他心情很不好,因為爸爸要跟著工程隊去外地了,那里荒山野嶺的沒有學校,所以要把他寄放在舅舅家里,并且還不知道要去多久。
明媚卻一點也不介意他的惡聲惡氣,甜甜地叫了一句:“洛河哥哥好。”
洛河瞪了她一眼,轉身跑了。
那之后,明媚沒有再去找那群愛欺負她的小孩子,而是每個下午都跑到洛河舅舅家樓下,站在老槐樹下扯開嗓子大聲喊:“洛河哥哥,下來玩呀。”樓上敞開的窗戶里,有人探出頭往下望,但不是洛河,是大他一歲的小表哥祝駿。明媚停了停,又接著大聲喊。
正是最熱的八月份,很快,她便喊得滿頭大汗了,可依舊孜孜不倦,見不到洛河不死心。
祝駿湊到趴在客廳茶幾上紋絲不動寫著作業的洛河面前笑嘻嘻地說:“你小媳婦又來了!”
“她不是我小媳婦!”洛河氣得臉通紅,恨不得揍祝駿一頓,但他不能,爸爸離開時說了的,要聽舅媽的話,不要跟表哥打架。
“她就是!”
“她不是!”
“就是!”
“說了不是啦!”洛河終于忍不住地將筆“啪”地拍在桌子上,滿臉怒氣地瞪著祝駿,祝駿縮了縮肩膀,但依舊仰著頭趾高氣昂地說道:“那你讓她別喊了,吵死人了,我還要寫作業的!”
見洛河終于下樓來,明媚很開心地跑過去,將手中已經握熱了汗津津的蘋果遞過去,獻寶似地說:“我特意挑了一個最大的……”
洛河伸手就將那只蘋果打落在地,惡狠狠地說道:“你以后不要再在下面喊我,我是不會跟你一起玩的,笨蛋!”
明媚嘴邊的笑容僵住,但很快又恢復了,彎腰撿起滾了好遠的蘋果,“可是,你爸爸說了,你剛剛到這個地方一定會很害怕的,讓我找你玩呀。”
“不要提我爸爸!”說完,他轉身上了樓。
但很快洛河發現,他的警告一點用處都沒有,雖然明媚不再在樓下喊他的名字,卻依舊每天下午都到那棵大槐樹下蹲點,有的時候她甚至會帶一把小扇子,一邊扇風一邊仰著頭眼巴巴地望向三樓的窗戶,一直等到日落時分,她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往家走。
那些天,洛河不敢出門,躲在窗后望著她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心里直罵,真是笨蛋笨蛋大笨蛋。他沒有見過比她更固執的笨蛋。
這樣過了快一個月,洛河實在忍受不了祝駿每次的調侃,索性將作業本一摔,再次下樓去找明媚。
明媚見到他,眼睛立即變得亮晶晶的,滿臉期待地笑望著他。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玩?”洛河問她。
明媚飛快地點頭。
“好,我們走。”
他沿著巷子一路往外走,走得很快很急,明媚吃力地跟著,出了巷子,又沿著街道走了很遠。烈日暴曬,不一會兒,兩個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明媚很渴,她跑上去拉了拉洛河的衣角:“洛河哥哥,我想喝水。”
“沒有水!”洛河頭也不回地說道。
“洛河哥哥,我們這是去哪兒呀?”
“別問這么多,不想去你就回去吧。”
“洛河哥哥,還有多遠啊?”
“你真啰嗦!”
……
明媚乖乖地閉嘴跟上,她又累又渴,頭也有點昏,他們已經暴走了好遠好遠,但她心里卻覺得有點小開心,因為,他終于肯理自己了。
又走了很久,他們終于來到了海灘邊,被涼爽的海風一吹,明媚感覺清醒了一點,洛河站在岸堤邊望了望下面一米高的沙灘,他嘴角扯出一抹惡作劇的壞笑,指著沙灘對明媚說:“我們從這里跳下去玩吧。”
明媚有點膽怯地縮縮肩膀,指著旁邊的階梯:“我們可以走那邊呀。”
“不跳算了,我走了。”
“我跳我跳!”明媚立即說。
她望了望下面,又望了望洛河,見他偏頭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她咬了咬牙,閉著眼睛縱身便往下面跳去,“噗通”一聲響,洛河只來得及聽到一聲尖叫聲,然后明媚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這下子,他才開始慌亂,他原本只是想要好好地捉弄一下她的,帶著她在烈日下暴走,不讓她喝水,用跳高來嚇唬她。一般小女生都很怕高,他以為她會打退堂鼓,沒想到她竟然真的跳了下去……
這時沙灘周圍的人都紛紛圍攏過來,將地上的明媚抱起來。她已經暈了過去,額頭上鮮血直流,是跳下去的時候磕到了一塊石子上。
洛河躲在人群后,望著明媚慘白的臉,嚇得手都抖了起來,模模糊糊地他聽到有人在撥120……
明媚是因為中暑的昏眩導致跳下去時摔在了石頭上,額頭縫了四針,在醫院里住了一個禮拜才回家。外婆終于意識到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是件極為不安全的事,在她出院后索性將她一起帶去了教堂,明媚坐在一群做彌撒的信徒中昏昏欲睡,正迷糊中,忽然有人從身后拍她的肩膀,她迷蒙轉頭,發覺竟然是好多天不見的洛河,她剛想開口,卻被洛河捂著嘴巴偷偷拉出了教堂。
“你沒事真是太好啦,如果我沒有暈倒就好了,我就可以告訴你,那個沙灘可真高呀,你千萬不要跳!”洛河沒想到她一開口不是責罵他竟然是這句。不知道為什么,鼻頭忽然酸酸的,他偏了偏頭,再回頭時撇著嘴罵道:“你真是笨死了!笨死了!”
“呵呵呵。”明媚只知道傻笑,笑的時候牽動還沒有痊愈的傷口,又呲牙咧嘴起來。
“還很痛嗎?”洛河悶聲問。
明媚點點頭又趕緊搖了搖頭,“不痛啦。”
“給你!”他忽然粗魯地抓過她的手,從褲兜里掏出一把七彩糖果,全部塞在了明媚的手心里。
“哇,都給我嗎?”明媚眼睛亮晶晶的。
“這是我爸爸走的時候塞給我的。”洛河答非所問。
“你一定很想你爸爸吧?”明媚雙手緊緊捏著那些糖果,想要剝一顆放嘴里,可她又舍不得。
洛河沒有做聲。
洛河離開的時候,明媚忽然忐忑地開口問道:“你以后可不可以還跟我一起玩啊?”
洛河頓了頓,沒有回頭,過了許久,他才輕輕點了點頭。
“洛河哥哥,你最好啦!”明媚歡快地大喊起來,她沒有看到,背對著她的洛河,嘴角也蕩漾開一抹笑,那是他來到舅舅家后,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很久之后,他問過她,為什么那么固執地非要拉著他一起玩。她說,“我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巷子里的小孩子們都很避諱我,而你呢,是新來的,我想啊,或許你會跟我玩呢。所以,我才纏著你呀。你一定不明白,沒有一個朋友的感覺有多么糟糕。”
洛河不禁心酸,他確實是她十四歲之前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
004
洛河在舅舅家的日子一直都不太好過,寄人籬下的辛酸,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說話不敢大聲,吃飯動靜不敢太大,晚上上完晚自習回來,從進門開始便脫掉鞋子拿在手中,像貓一樣輕巧地走路,畏手畏腳。明明是拿爸爸給的生活費,可伸手向舅媽要的時候,就像是乞討。可再怎么不好過,也沒有辦法,十幾歲的男孩子,別無去處。
那些年他的爸爸隨著建筑工程隊五湖四海地輾轉,甚至連過年的時候都回不來,唯一的聯系便是每個月往舅舅家打生活費時短短幾分鐘的通話,他從最初的濃濃期待到最后的失望。
他在倉米巷的七年黯淡時光中,唯一的光亮與溫暖就是那個叫做明媚的女孩子。
他不明白,她為什么總是能夠笑嘻嘻的,好像沒有一點煩惱似的。摔倒了自己爬起來,眼淚都不掉;手指流血了,放進嘴巴里狠狠吸掉;給她一顆糖果,她開心得像是手捧珍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想理她,她卻像個牛皮糖似地粘在他身邊講各種各樣并不太好笑的笑話或者扮鬼臉耍寶逗他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