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的深處:二戰日軍中國慰安婦影像實錄
- 陳慶港
- 4962字
- 2019-01-02 21:13:38
前言(二) 那年花開
一
在幽冷清寂的墓地里,它們肆意地開放著,卻又怕冷似的,一朵一朵緊挨在一起,連成一片,覆蓋著墳塋和墳塋之間的荒地。如一片紅色的云,又像漫流的血,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美麗。
彼岸花。傳說它是生長在黃泉路上的唯一的植物,冥界唯一的花,唯一的色彩。它的花香有魔力,能引導人的靈魂,能喚醒死者對于生前的記憶。因常被種植在墓地,因此它也被稱作“死人花”或者“幽靈花”、“地獄花”。
這是被詛咒過的花。因為它的傳說?又或許只是因為它的美麗。它就像我要找的那個女人,那個靜靜地躺在黃土下的,曾經無比美麗的女子。我走入花叢,撫觸著它。同行人說,這花有毒,并警告我摸花的手不可沾唇。指尖滑過它們的面龐,很柔,也很涼。一叢叢的彼岸花,仿佛她們。在那個灰暗冰冷的季節里,她們開放。最冷酷的春天,花兒,也會開放。
光陰是一條渡不過的河流,而她們曾是那個寒冷季節里最美麗的花,就站在時光的彼岸。我看到,在彼岸,她們,在剛剛綻放的剎那,在最最美麗的時分,紛紛凋零,然后,被流逝的黑暗時光帶向不知處的遠方……
二
60多年前,13歲的侯二毛會是什么樣?看著那些笑著從身旁忽閃而過的女孩,我總忍不住要去這樣想。走在山路上,也總覺得她就剛剛挎著籃子,低著頭,從我的身邊羞怯地走過?;秀敝锌偰芸吹剿妥谙?,洗衣、洗自己那一頭烏黑的長發。而抬頭遠望時,又看見她正在對面的山坡上,放羊,唱著那支最最婉轉的歌謠……
就這樣,侯二毛的影子時時出現在我眼前,揮之不去。就像所有的山村女孩一樣,她穿著土布紅襖,扎著又長又粗的辮子,辮梢上插著花,一朵剛剛綻放的、鮮艷欲滴的山花。她愛花,就像所有的山村女孩一樣,愛花。
又是花開的季節。山路兩邊的草叢里,峭崖上,開遍了花。此時,我已遙望不見60多年前的那個花季里,侯二毛粗黑的辮子上插的是哪種花?紅的凌霄、黃的棣棠,還是白的玉蘭?此時,我只知道,在那個花開的季節里,13歲的侯二毛,辮子上插著花的侯二毛,就是從這條山路上,從這條兩旁開滿了山花的小路上,和許多少女一起,被日本兵擄進了兵營。
那朵跌落在山路上的小花,是侯二毛辮子上插過的最后一朵花。
在日軍據點里,13歲的侯二毛每天都在遭受許多日本兵的折磨和侮辱。四個月后,13歲的侯二毛已被糟蹋得不行了,如一朵枯蔫的花。
父親變賣了家中所有的財產,還借了債,把快要咽氣的女兒從日本兵的手里贖了回來。這時,13歲的侯二毛,如一朵枯蔫的花般的侯二毛,肚子里已經懷了日本兵的孩子。
為了打下女兒肚里的孩子,家人用木杠在她肚子上搟,趕驢拽著她在山路上顛……他們想盡了所有法子,可侯二毛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不下來。
13歲的侯二毛痛苦得死去活來。
母親不想看著女兒被折磨死,就問鄉親:能不能等孩子生下后再作處置?鄉親們都說:無論如何不可讓這孽種得見天日!
后來,請來了一位老醫生。老醫生將一劑烈藥灌進了侯二毛的肚里。
據說,孩子在侯二毛的肚子里掙扎了兩天兩夜,侯二毛也在炕上掙扎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侯二毛肚子里的孩子不再掙扎了,侯二毛也不再掙扎了。
孩子終于死在了侯二毛的肚子里。侯二毛也終于死在了被她擂塌的土炕上。
村里人又請來一位鐵匠。鐵匠用一天的時間,打了三根鐵釘,三根七寸長的鐵釘。三根七寸長的鐵釘,一根一根被釘進了侯二毛的肚里。人們一邊釘著,一邊咒著:小鬼子永世不得再生!
三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想找到侯二毛的墳。村里也還有她的親人。他們帶著我,尋遍了村邊的溝溝壑壑。60多年過去了,誰都已經說不清究竟哪一撮土里埋葬著侯二毛13歲的冤魂。
那段日子里,我總是夜夜在夢中,被砸向那鐵釘的錘聲驚醒。于是常常望著漆黑的夜空,整夜整夜無法入眠。就想:她還是個孩子,家里稀少的口糧應該還無法將她喂養豐盈,她的身子一定很單薄,皮膚稚嫩,骨頭也不堅硬,尖銳的鐵釘輕易就能穿透她的腹部,可為什么那錘聲仍是那么沉重?雖經60多年時空的消音,仍是那么擾人?
那錘聲,也像一根長長的鐵釘,一點一點穿透我的心。很疼。
當年關押侯二毛的窯洞還在。一把銹跡斑斑的鎖,鎖著洞門,也鎖著那段黑暗的歷史,鎖著那段黑暗歷史里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以及那段黑暗歷史里太多已為人知的恐懼。
院子里長滿荒草,也儲滿陽光。這陽光是否也曾照耀在侯二毛的身上?如果60多年前這里也有過陽光,那么這陽光一定會讓她感到刀割般的疼,冰霜一樣的冷。棗樹上掛滿了棗,鮮紅鮮紅的棗,無人采摘,落在樹下的荒草間。這鮮紅鮮紅的棗,讓人覺得那段歷史并沒走開,就在眼前。
那些施暴的日本兵,那些還活著的當年施暴的日本兵,如今也該都是滿頭白發的老人,也該都是有了自己的兒孫,在他們的生命同樣行將走向終點的今天,在他們每每和兒孫盡享天倫的時分,我不知他們是否還會偶爾想到這個小院子,想到院子里這棵結滿了棗的樹,還有那個13歲的中國女人?
四
釘入侯二毛身體的鐵釘,辛酸而又無奈地表達了鄉親們對日本侵略者的痛恨。可侯二毛那枚屈辱與仇恨的長釘,該釘向哪里?
其實每一個和侯二毛有著相似命運的“慰安婦”,死去的,或活著的,她們又有誰的身體里沒有被釘入過這長長的“鐵釘”?死去的或許已不再疼,而活著的,每時每刻仍疼得難忍。
五
就在鐵釘釘入侯二毛身體的那個秋天,在與她相隔數千里之外的中國南方,另一位名叫楊阿布的姑娘,也正在經歷著一場幾乎相同的苦難。在遭受日本兵的多次凌辱后,楊阿布懷孕了。懷著身孕的楊阿布東躲西逃,最后不得不藏進深山。在原始的山林里,楊阿布把孩子生了出來。為了逃避日軍的再次凌辱,楊阿布繼續在深山里野人般偷偷地活著。她是當地最漂亮的姑娘。日本兵找不到她,就對甲長說:如果不把楊阿布送到據點來,就殺掉村里的所有人。為了保住全村人的性命,甲長只好帶著村里人到深山里將楊阿布找了回來。全村人哭著把她交給了日本兵……
但她活了下來?;盍讼聛?,這不知是她的幸運,還是她的更大的不幸。從此,一場噩夢開始兇殘地吞噬她的余生……
60多年后的一個夏日,在一場無邊無際的風雨中,在離埋葬侯二毛的那片黃土數千公里的一個偏僻村莊里,我見到了楊阿布。
她就活在那個處處留著她夢魘般可怕記憶的陰濕村莊里,活在那間昏暗的四壁掛著發霉雨跡的小屋里,活在小屋里的那張鋪著椰樹葉,同時也鋪滿屈辱的老床上,活在60多年前的某一天里……
癱瘓在床的楊阿布,手中握著一把刀。刀刃異常鋒利,但她仍在不停地磨著。吃飯的時候,她握著這把刀。睡著的時候,她握著這把刀。這些年里,她一直都握著這把刀,誰也不能把它拿開。她說,夜夜都夢到日本兵來抓自己,沒有刀,不敢睡著!椰林仍是那片椰林。小路仍是那條小路。茂密的椰樹掩映著彎曲的小路,60多年來,時光從這里走遠,60多年來,時光又從未從這里走遠。對于楊阿布來說,一切就在昨天,或者就在今天。
六
直至今天,我依然無法說出這是怎樣的一次尋找,是對已然遠逝的歷史的某個鮮為人知的細節的擦拭?還是對正在行進的仍然無法終結的一份現實苦難的注目?從陽光明媚的海南、云南,到水疊山重的湖北、湖南,從冰雪凜冽的山西、河北,再到風和日麗的浙江、江蘇、上海……當我站在昏暗而又破敗的慰安所遺址中,當我一步步邁進當年日軍精心營造的堅固而又陰森的炮樓里,我仍然能聽得到她們當年凄慘的哭喊……
一次次將那些生動的名字去對應一撮撮冰冷的泥土,一次次去撩開掩藏于內心最最深處的黑暗記憶,我慢慢去將尋找到的歷史碎片一點點拼合。歲月雖然沒能抹去那場劫難所有的印痕,時間卻削弱了那場劫難所應有的太多殘酷的色彩。
三亞椰樹掩映的海濱大道旁,當年日軍的碉堡仍然據守在那片白色的沙灘,但它不再令人畏懼,反而成為一道奇異的“風景”。不時有游人跑到碉堡前留影,他們笑著,擺出各種開心的姿勢?;疑牡锉ず竺?,是鱗次櫛比的三亞新城,就在三亞,還有???,還有崖城,當年日軍慰安所的遺址,已悄然消失在一群群樓房的地基下。
耳邊有海風吹拂椰林時的輕嘆,還有海浪撫摸沙灘時的低吟。碉堡上黑洞洞的射擊孔,沉默地盯著陽光下的每一個人。
沒有太多炎熱和灼痛的感受,那個漫長的夏季,給我的只有沉重而又陰晦的潮濕、水漉漉的潮濕、苦澀的淚水般的潮濕。這種濕漉漉的感受一直延續到秋天,甚至一直延續到冬季,還有這個春天……
七
日本《廣辭苑》對“慰安婦”一詞解釋為:“隨軍到戰地安慰官兵的女人”。
那是怎樣的一種“安慰”?那又是怎樣的一種“女人”?
“慰安婦”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軍隊專屬的性奴隸。慰安婦制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政府及其軍隊強迫各國婦女充當日軍性奴隸的制度。在這一制度下,日本政府和軍部直接策劃,各地日軍具體執行實施,他們有組織、有計劃地將大量中國、朝鮮,以及東南亞和歐美各國婦女強行征招到其占領地區普遍設立的合法強奸中心——慰安所,供給日軍使用。
日軍在亞洲最早設立的慰安所可以追溯到1931年,日本海軍在上海指定“大一沙龍”等4家日本娛樂場所為慰安所。此后,日軍誘騙大量朝鮮婦女到中國(滿洲)充當性奴隸。1932年1月,日本海軍陸戰隊指定虹口的一些日本妓院作為海軍慰安所。同年3月,日本上海派遣軍副參謀長岡村寧次要求長崎縣知事征集妓女組織慰安婦團,到上海設立慰安所。至1932年12月,在上海的日軍海軍慰安所已達17家。
1937年,日本侵略戰爭全面爆發后,日軍在軍隊中有計劃地配備性奴隸。同年冬,侵華日軍的許多部隊擄掠中國當地婦女充當慰安婦,同時日本華中派遣軍也決定建立慰安所,要求日本關西妓業協同征集慰安婦。
1938年春,一批日僑經營的慰安所在上海江灣鎮出現,同期日軍在南京、揚州、杭州、廈門、九江、蕪湖、武漢、張家口等地設立大量慰安所。4月16日,日軍駐南京各部與領事館舉行聯席會議,專門研究慰安所問題。5月28日,日陸軍省的教育總監頒布《戰時服務提要》,要求“軍隊慰安所的衛生設施必須完備”。7月中旬,日軍在漢口開設30家慰安所,慰安婦達300人左右。12月,日軍開始在臺中強征婦女去華南充當慰安婦……
經過多年經營,日軍在中國各占領地都設立了慰安所。據有關專家調查,當年僅上海一地的日軍慰安所就達83家,海南島62家,南京、武漢的慰安所也分別有60多家。日軍在中國占領地的慰安所數以萬計。隨著日軍在東南亞侵略戰爭的進行,日軍在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地也建立了大量軍隊慰安所。
由于日軍在戰敗時大量銷毀檔案,目前要準確計算出慰安婦的總量已很難,但盡管如此,一些研究人員仍依據現有的資料,對慰安婦的數量作了推斷:
在亞洲日本的殖民地、占領區和本土,慰安婦的總數在40萬人以上。
至少有20萬中國婦女先后被迫成為日軍的性奴隸。日軍慰安所遍及中國20多個省。中國是日軍慰安婦制度的最大受害國。
人們普遍認為:日軍與慰安婦之間的關系,是數千年人類文明史上找不到第二例的男性對女性,尤其是對敵國及殖民地女性集體奴役、摧殘的現象。慰安婦制度是日本軍國主義違反人道、違反兩性倫理、違反戰爭常規的制度化了的政府犯罪行為。
日本實施的慰安婦制度是20世紀人類歷史中最丑陋、最骯臟、最黑暗的一頁,也是世界文明進程中最恥辱的一段記憶。
八
當年那些被迫成為侵華日軍性奴隸的中國婦女,一部分在戰爭結束前就已悲慘死去,而幸存下來的,其中大部分人又在漫長的60多年動蕩時光中相繼離世,今天仍然活著的為數很少。由于種種原因,這些受害人大多數至死都沒有向人說出過自己的那段歷史。
追思歷史,不是要讓人們永遠活在仇恨的邊緣。一個健康而成熟的文明,仇恨始終都不應成為人們思維的中心。50多年前,參加東京審判的中國大法官梅汝敖先生說,我不是復仇主義者,我無意于把日本帝國主義者欠下我們的血債寫在日本人民賬上,但是,我相信,忘記過去的苦難可能導致未來的災禍。
我在這里記錄了幾十位老人講述的她們當年被迫成為日軍“慰安婦”的經歷,以及她們因為那段經歷而遭改變了的人生。這幾十位老人,其實也是日軍侵華期間所有慰安婦的一個縮影,她們的苦難,實際上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苦難。而慰安婦代表的,也正是我們這個民族近代史上最苦難最血淚的一頁。那段歷史是留在每一個中國人記憶深處的一道傷痕。
九
“他們(日本政府)什么時候能向我認錯?我能等到那一天嗎?”在講述自己的苦難后,在用干枯的雙手擦拭過眼角的淚水后,幾乎所有的老人都會這樣問。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們。我也無法知道她們能否等到那一天。但我相信一定會有那一天。在我寫這短文時,又有電話來說,一位老人永遠離開了我們。
又是彼岸花開時。
生命會有彼岸嗎?
陳慶港,2004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