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的,男兒十五說話就不看阿爸的臉色,女兒十五吃喝就不再依賴父母。你快十八歲了,你該成家了,我老了,你該把這個家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了。我對你說過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你的血管里有你的老祖宗喜繞降村的血液在流淌,祖上是何等風光、何等威風,瞻對聶格的家還要望你重振,瞻對聶格這個家的財產、榮耀還被人家占有,你都忘記了?有些事作為練一練自己的膽量、練一練自己的本領可以去做,但不能當成是自己的正事,偷來、搶來的雖說還是財富,可到底沒有自己擁有一片土地、自己擁有一片山林那樣實在,有了自己的天地,睡覺也要踏實得多,你到底要哪樣?
我?我兩樣都要。洛布澤里回答母親時,竟然抬起了頭,俄薩格瑪突然看見了兒子眼里有一種異樣的光彩,這種光彩,俄薩格瑪過去在洛布澤里父親貢布扎西的眼里從沒發現過。俄薩格瑪想起自己也曾在哪里看到過這種眼神,想了好久,她到底想起來了,那是在自己二十多歲照鏡子時,那時,她以為她就能把“瞻對聶格”的這個家支撐起來,她把希望都放在爐霍那個衙門、那些只知收下禮物的老土司們身上時。那時,她以為有了那些人的同情和幫助,她的志向可以如愿。就在她懷著那些想法的歲月里,她在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眼里的光澤,那種眼神就是兒子眼里那種異樣的光彩。
然而,多年心血都白費了,這么多年來,俄薩格瑪也早想明白了,誰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她要等的就是洛布澤里快些成人。現在,是時候了。她一直把撫養洛布澤里成人作為了卻丈夫遺愿、了卻自己心愿的第一步,她也為自己的第二步行動,早就作下了一些準備,現在她要開始實施。兒子眼里的光彩,讓她有了信心。一想到應該做的事情,她就想起了她的英俊憂郁的貢布扎西,她在心里對他說,你的在天之靈能知道嗎?俄薩格瑪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你,都是為了讓你的瞻對聶格家揚眉吐氣,愿你在天之靈,不要像在人世間時那樣膽小怕事、你就保佑保佑你的兒子吧!
繞魯土司的親家阿嘎家也是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家族中的男男女女都出落得有模有樣。卻也有例外,阿嘎老爺的第四個妻子為家族生下的一個女兒卻有些古怪。這個女兒雖說身材姣好,五官端正,可她的右臉卻被一大塊紅得有點發藍的胎記弄得很難看,從小,她就成為了家里人笑話、嫌棄的對象。阿嘎老爺為這事也很煩惱,就去寺院里問一問這個女兒為什么會這樣,那塊胎記暗示著什么?益西寺廟里一位高僧暗地里對阿嘎老爺說,這女子其實將來很有福分,她不會給阿嘎家帶來不好,她還能讓阿嘎家渡過難關。
阿嘎老爺就把這話記在了心里,他給這個女兒取名夏加措姆。夏加措姆的媽媽因病早早地離她而去,除了父親例行公事似的關心,別的人、包括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都不怎么同她來往,她在這個家族中有點孤單。她從小就看慣了別人的白眼,學會了逆來順受。在這個家族中,她的地位有時更像一個讓人使喚的女傭。更讓夏加措姆暗自傷心是,最近幾年來,比她年齡小的妹妹都出嫁了,嫁給了那些總想討阿嘎老爺歡心的小頭人。她二十多歲了,差不多一樣年齡的小伙子都不愿親近她,也沒有人上門來提親。突然有一天她腦海里跳出了一個想法:再過幾年,她就去很遠的爐霍那邊有個覺母廟里出家,而且,她把她的這個想法婉轉地告訴了父親,父親也沒有說不許。
其實,女兒夏加措姆臉上的胎記也是阿嘎老爺的心病。阿嘎家的女兒竟然沒有人上門提親,對于家族是一件很沒臉面的事情,更不可能的是由阿嘎家主動去向別人提出,要求別人來娶走自己的女兒。阿嘎老爺在心里早有打算,如果有誰提出來娶走自家這個女兒,不用彩禮、聘禮,他阿嘎老爺寧肯多出幾頭牲畜作為陪嫁。不過呢,這戶人家多少要有些體面,一般的人戶是不行的,因為這也關系阿嘎家族的聲譽。然而,卻一直沒有人上門來提出這事,阿嘎老爺心里為此事老是嘀咕。
這一天,傭人來報,說是有人提親來了。
來提親的人是俄薩格瑪的兄長,大蓋土司屬下的小頭人若洛班的長子司郎翁青。司郎翁青一見到阿嘎老爺就說,這回是專程來問候老爺來了,同時也來給老爺道喜。阿嘎老爺“唔”了一聲,追問道,道喜?哪里來的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來這里說些假話來騙我的吧?司郎翁青不慌不忙地說道,真話假話老爺聽我說了就明白,就好比羊肥羊瘦宰了就知道。金黃色的色欠麥朵是綠草地的裝飾,到了出嫁年齡的姑娘是有福份婆家的驕傲。我們知道老爺的女兒夏加措姆還沒有許配人家,我那心高的妹子俄薩格瑪,不知有沒有成為夏加措姆婆婆的福份,我那個像頭野馬的侄兒洛布澤里不知有沒有成為夏加措姆丈夫的造化。
聽了司郎翁青一席話,阿嘎老爺突然感到了一陣輕松,阿嘎家的女兒哪里有嫁不出去的道理?卻不能讓來人看出自己其實早就有了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的心思。阿嘎老爺在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道:不同的鼓有不同的敲法,不同的舞有不同的跳法。做任何事都要講究規矩,提親也是有規矩的。像你這樣來打個招呼也算是提親?若洛班頭人也是嫁過女的,你翁青也是娶過女人的,阿嘎家做事從來也是按規矩來。
司郎翁青急忙接著說,老爺說得有理。我那妹子讓我今天來先來,其實不算是來提親,像我妹子和她的野小子哪敢貿然上門來說提親的事?不過呢,就像俗話說的那樣,煙子是朝高處飄的,只有水才會朝低處流。我和我妹子都想當朝高處飄的煙子,有心來攀老爺這門高親。只要老爺這里有了明確的意思,我們才去廟里打卦,選定了提親的吉日,我那妹子會親自上門來。到了提親的日子,我們一切都會照規矩辦,請老爺你相信我們,茶壺里倒出來的茶水是熱的,誠實嘴里說出的話是真的。
阿嘎老爺說,不是我不相信,你們年青人現在行事就是愛把規矩忘了,規矩就是上高樓的臺階,不一步一步的走,你能上得了樓?規矩就是河床,沒有河床,河水不就要亂流了嗎?
司郎翁青聽得連連點頭,說,阿嘎老爺你天空一樣廣闊的胸懷里,智慧就如星宿一樣的明亮。我在這里聽了老爺幾句話,就覺得明白了好多事理。老爺說的,翁青會到死都記得,翁青在這里感謝老爺的教誨。回去以后,我們就先到廟里去打卦,把適宜提親的日子定下來,那時,我那妹子就會登門為他的兒子來求親。
司郎翁青的畢恭畢敬讓阿嘎老爺心里很是舒暢,俄薩格瑪要上門來為她的兒子提親的事也讓老爺歡喜,一塊心病就要去掉了。阿嘎老爺不動聲色地在家里等了好幾天,這天,下人來報,俄薩格瑪來了。
阿嘎老爺知道俄薩格瑪是個厲害的女人,不當面把她的想法弄清楚,不當面把自己的想法明白告訴她,搞不好自己會上當。這事怎么說也有些令阿嘎老爺產生猜疑的地方,俄薩格瑪為自己的兒子提親,完全可以到別的人戶去,還可以讓她那個野性十足的兒子,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搶一個漂亮的女子回來作妻子,難道說俄薩格瑪不清楚自己家里的夏加措姆是個丑姑娘?
讓阿嘎老爺沒有料到的是,俄薩格瑪下的聘禮一點也不比那些小頭人遜色,甚至超過了以前所有的那些頭人家:這個女人帶來了整整80頭牦奶牛、整整70頭犏奶牛,兩匹安多地方過來的駿馬,還有一百包上好的“邊茶”,五匹漢地產的最好的綢緞。阿嘎老爺有點吃驚,他從沒想到俄薩格瑪這個寡婦竟然能這么有錢,出手是如此闊綽大方。
這么重的聘禮讓老爺很是開心,心里的那點疑慮也就煙消云散。可阿嘎老爺卻要拿架子,轉彎抹角,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大通,中心意思是說,夏加措姆是他阿嘎老爺的女兒,嫁給俄薩格瑪的兒子門不當,戶不對。
俄薩格瑪聽完,微微一笑,說:老爺忘了?我俄薩格瑪是上瞻對若洛班頭人的女兒,我男人也是瞻對家出來的,與繞魯老爺家是近親,不是遠親。再說了,我兒子還繼承了他爺爺“甲日本窮”的封號和地位。老爺的兒子們娶的都是頭人的姑娘,老爺的女兒嫁的都是頭人的兒子。我家的財產少,地盤小,可我家還是有頭人的名份,我家的親戚也是有地位、有名望的頭人。人們不是說,好漢生在窮人家里,利劍藏在破鞘里面嗎?說不準我那個人們都知道不安分的兒子也會出息。能娶到你的女兒,我們是在高攀你,可你的寶貝女兒嫁給我的兒子,也算是門當戶對了,一點也不辱沒她的身份。老爺想想,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是不是這個道理?
兩匹安多地方過來的好馬,那樣多的犏奶牛,看來這丑丫頭還真是有些福份,喇嘛的話有他的道理。其實,阿嘎老爺已讓俄薩格瑪說得心服,可他偏偏要裝出還須考慮的樣子,就對俄薩格瑪說,你說得都有道理,我看這樣吧,你在我這里休息一夜,等我同家里人商量過后,明天再給你回話。
俄薩格瑪卻說,不敢給阿嘎老爺添麻煩,我還要到繞魯老爺處去請安,去了,就住在那邊了,怎么說,同繞魯老爺家也還是親戚,這我可是知道的:出遠門有個人同行做伴最好,有事了找到親戚商量最好。向老爺家提親這么大的事,那能不同自家的親戚商量商量呢?
聽俄薩格瑪這么一說,阿嘎老爺心里就在想,看來,這個女人同繞魯家并不是像外人說的那樣水火不相容,是啊,是啊,怎么說也他們也還是親戚嘛。自己也同繞魯家是親戚,這件事看來是親上加親了。
俄薩格瑪當然沒有到繞魯家去,而是到她娘家的一門遠親家中住了一夜。她心里清楚,事情已經妥帖,阿嘎老爺的裝腔作勢是她早就了解的。她心里已經在謀劃如何把婚禮辦得體面,她要讓“上、下瞻對”所有的有耳朵的人都聽到他的兒子同阿嘎老爺的女兒成親的消息,她要讓所有眼睛沒有瞎的人都看到阿嘎老爺的丑女兒來到了她在切衣的樓房里。這些事已經不難了,她在她的兄長、兄弟和父親那里借到了足夠操辦婚禮的錢、物。
她現在覺得最困難的是如何說服她那個桀驁不馴的兒子,要他接受這門婚事,要他接納這個丑姑娘。她隱約聽說,她的兒子同根都地方有個叫洛布志瑪的女子打得火熱,聽人說,那個姑娘是一個美貌絕倫的女子,跟在她身后的小伙子成群結隊。為了追求這個姑娘,這群年青人中,來的遠的竟然來自昌臺、充古、理塘,近的,差不多整個“上、下瞻對”地方的小伙子都在朝根都跑。她還聽說,為了這個女孩子,她的兒子已經同別的競爭者打了好多次架,她欣慰的是,她那兒子好像每次都是勝利者。
3
血氣方剛的洛布澤里聽了自己母親的一席話,一下傻了眼。想也沒想就沖著他的媽媽大喊:俄薩格瑪,你是不是瘋了,你要讓我一輩子就守著那么一個羅剎女似的丑女人?
不是要你守著她,是要你守著和阿嘎老爺是親戚的名份,俄薩格瑪胸有成竹地、不急不慢地說:當你成為了阿嘎家的女婿,別人會怎么看你,阿嘎老爺會怎么待你,就同現在不一樣了。再說了,夏加措姆這個丑女子非常勤勞、心腸也好,今后對你、對這個家肯定不錯。
我才不會喜歡那樣難看的女子呢,我要找妻子,我會自己去找,我不要你為我操這份心,洛布澤里暴跳起來。
俄薩格瑪一下站起來,把手里的茶碗“啪”地一聲摔在地上,聲色俱厲,如同一頭發威的母獅子:洛布澤里,你給我聽好了,在你阿爸那一代,只有你阿爸一個人,現在到了你,你也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人,沒有幫手,就不能做成事情。我不要你去喜歡那個女子,可我要你讓她為我們瞻對聶格家生養后代,只要你為我生下三個、五個我的孫兒、孫女來,你要到哪里去,去找什么樣的女人都行,你走你的,讓我來把我的孫兒、孫女們調教成為有出息的人,只要有了人,我就要把屬于瞻對聶格家的東西都爭回來,你就去當一輩子的‘夾壩’吧。喜繞降村的后人們應該是有頭有面的大人物!
洛布澤里從來就沒有看見過自己的母親發火,更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發起火來如此讓人心驚膽顫。也許母親說有理。他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那一天,他同他的幾個伙伴在路邊的一片草壩里說話,商量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到山那邊拉隆措牧場上弄幾匹馬回來,然后趕到拖壩等地去賣了,再跑到甘孜去設法買兩支快槍。
正在這時,路上出現了一隊人馬。馬都是高頭大馬,鞍墊色彩絢麗,馬背上的人們一個個衣帽光鮮,一個個意氣洋洋。一看,原來是繞魯家的大管家帶著幾家小頭人來了,一問,他們是要去參加朱倭土司小兒子的婚禮。洛布澤里鬼迷心竅,當時竟說了一句很不得體的玩笑話,他說,朱倭家怎么沒有請我們幾個呢?馬背上的人全都放肆地大笑起來,繞魯家的大管家亞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請你們幾個?你們是“梁茹”地方的哪家土司?哪家頭人?還是哪座廟里的活佛、喇嘛?幾個白天睡覺,晚上亂跑的小毛賊,土司頭人們不收拾你們幾個就是運氣了,還想人家來請你們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