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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旅跡(5)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dāng)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rèn)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jīng)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xì)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沈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zhuǎn)入林子里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dāng)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輕波,默沈沈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廳。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里回響。

伺候著河上的風(fēng)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guān)心石上的苔痕,關(guān)心敗草里的花鮮,關(guān)心這水流的緩急,關(guān)心水草的滋長,關(guān)心天上的云霞,關(guān)心新來的鳥語。怯憐憐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漫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游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里不比中國,那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zhuǎn)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shù);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zhuǎn)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fēng),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里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里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xiāng)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里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xiāng)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嘗新。你如愛酒,這鄉(xiāng)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lián)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fēng)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fēng)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jīng)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沖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后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艷紅的罌粟,在青草里亭亭的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云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xiāng)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里,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xiàn)!

十五年一月十五日

天目山中筆記

佛于大眾中,說我當(dāng)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作佛,惱亂我心耶!

——蓮花經(jīng)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fēng),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轎夫們深夜里“唱寶”的異調(diào),自有一種個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過后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凈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蘇醒。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贊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沈默。鐘樓中飛下一聲洪鐘,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蕩。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闔口內(nèi)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nèi)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fù)是廓。這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復(fù)安住;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

“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沖突性的現(xiàn)象,擴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于我是一種智靈的洗凈。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螢,上綰云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巉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如嬰兒在他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著,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鐘,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著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只手挽著鐘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xí)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么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里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座,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zhuǎn)身去撞一聲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倦態(tài),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經(jīng);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rèn)識字的。“那一帶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這里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那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臺的舊址,蓋有幾間屋,供著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里,他們怎么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樣這黑剌剌,死僵僵的。“內(nèi)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jīng)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盡夠蔽風(fēng)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并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面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guān),現(xiàn)在這山上茅棚里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yè)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沈著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tài)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jīng)在人事上受過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著他內(nèi)里強自抑制,魔與佛交斗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著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guān),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凈,他肉身的烈火。“俗業(yè)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里豈不顫栗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眾中,說我當(dāng)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作佛,惱亂我心耶。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rèn)輸,退后,收下旗幟;并且即使承認(rèn)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作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寧可自殺,干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rèn)。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臘與愛洛綺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zhuǎn)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著;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著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fā)生這類思想,學(xué)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并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xué)者怎樣想法,我愿意領(lǐng)教。

十五年九月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fā)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nèi),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fā),不時有風(fēng)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tài);但夢思卻半被曉風(fēng)吹斷。我闔緊眼簾內(nèi)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tài)無數(shù);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nèi)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囅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近樹里的秋蟬,在紡紗似的綞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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