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鸞鳳錯:袖手天下(全集)
- 楚清
- 4999字
- 2016-05-31 23:30:29
六個月前。
朔漠古道,羌笛韻涼,止不住風沙嘶狂。
長長的送親隊伍,從頭望不到尾,紅衣鎧甲的護衛隊,將一輛裝飾奢華,車廂上繡著大紅喜字,粉簾珠垂的馬車護在中間,之后,徐徐跟著十輛普通馬車,載滿了嫁妝與一路上大隊人馬所用的干糧清水。
二月初一,自大周國京城出發,迄今為止,已走了整整一月。
風吹簾動,珍珠敲打著車廂,發出叮叮鐺鐺的清脆響聲,如催眠曲一般,將馬車里斜倚在小榻上閉目養神的女子,稍許便催入了夢鄉。
夢中,晨鐘暮鼓,輕輕入耳,普羅寺后院的楓樹下,一抹嫩黃色的小小身影拼命的奔跑著,腳踩在楓葉上,發出吱吱的聲音,有火紅的楓葉飄落在發間,沾在衣裙上,躺在她的手心,她終于渾身失了力氣,重重的跌在了楓林里,將手中那一片楓葉捏成褶皺,哭出聲來,“遙哥哥,你在哪兒……”
“公主!”
一道輕喚聲,在耳旁略帶焦急的響起,令傅箏從夢中驚醒,緩緩睜開眼來,看向守在小榻旁的貼身侍婢,輕輕一笑,“海靜,有事么?”
“公主,您又做夢了么?”身材中等,長相清秀的丫環眉頭輕攏,目露擔憂,說著拿起絹帕輕輕的拭去傅箏額頭的薄汗。
“公主,奴婢沏了碗安神茶,您喝點兒吧!”馬車中的小桌旁,另一貼身侍婢諾妍小心的端了茶碗過來,微笑著說道。
“好。”傅箏淺笑著點點頭,削蔥般盈白的纖指,接過茶碗,優雅的輕抿了一小口,馬車卻恰在此時,突然顛簸動蕩起來,震的茶水四濺,兩個丫環慌忙左右扶住傅箏,正待開口查問,馬車卻又很快恢復了平穩。
“公主,您怎么樣?磕到哪兒了么?”海靜詢問的同時,仔細的檢查著傅箏的身體,清晰的聽到馬車外傳來的訓斥聲。
傅箏輕搖下頭,秀眉微攏,眸光飄忽的望向車窗,柔美的臉龐,漸如被風沙洗禮過的蒼白,心思游離間,車窗上有黑影靠近,話語中透著明顯的焦急,“公主,車輪不小心碾到了石頭,不知公主可曾傷到?”
纖手捻起車簾一角,傅箏嫣然一笑,“無礙,你別太緊張了,我還沒有那么嬌弱。”
肖夜,年方二十二,大周國少年名將,出身顯赫,相貌出眾,一張俊容因常年在外練兵,而膚色略顯黑,卻也將他襯托的猶為英氣勃勃,氣勢凜冽,令人不敢小覷。
“公主……”迎上那一雙漆黑透亮,如水般清澈的眼眸,肖夜抓著韁繩的大手,驀地一緊,緩緩垂眸,保持著禮數,“謝公主寬容!”
“還有多久能到?”對肖夜的死板,傅箏眸中多了抹促狹的笑意,這位名震大周的少將軍,是大周皇帝派出護送她出嫁到大鄴國的,之前,他們也有過幾面之緣,卻不知為何,他每次見到她,都是先逾矩大膽的直視著她,僵硬上稍許才低頭表示恭敬,卻又從來不奉承她,而她每每都能看到,他耳根似有些變紅。
肖夜將眸子又低進去了一分,嗓音清冽的答道:“回公主,預計日暮時分,就可到達大鄴邊關寧州城,至大鄴京師金安城,估計再有十天便到!”
“十天……竟只有十天了!”傅箏紅唇輕動,原本清亮的眸子,剎那間,涌上一層淡淡的水霧。
婚期越近,她離他,便越遠……
夜,極黑。
深墨色的天幕上,濃云翻滾著,將最后一絲光亮全部吞噬,天地間,只剩下了壓抑的黑色,深沉而厚重。
有風,呼嘯而來,將春日的柳條肆虐拍打,剛冒出嫩綠枝芽的柳葉,飄飄灑灑的落了一地,然后再被席卷起,以驚人的速度,滾向他方……
大雨,終于在一陣電閃雷鳴后,以磅礴的氣勢,從天幕中傾瀉而下!
雨霧中,一座恢弘的高門大宅,如一只雄獅盤桓在金安城的東頭,兩扇厚重的紅漆銅門緊閉,上方黑底燙金的牌匾上,寫著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恭親王府。
對于恭親王府的來歷,百姓眾說紛紜。
傳言,恭親王葉跡翎,本非大鄴子民,十歲之前身世完全空白,十一歲時,被先帝撫養在身邊,賜國姓,以義子身份,納入皇族之中!
傳言,葉跡翎出身低賤,卻在十六歲時,便被先帝力排眾議,破格封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傳言,先帝逝時,將大鄴半數兵馬大權交予葉跡翎執掌,令當今太后與皇帝忌憚三分,暗中視為心腹大患!
傳言,葉跡翎俊美如妖孽,狠辣如撒旦,一笑可傾城,一笑亦可奪人命,翻手為云覆手雨!
傳言,葉跡翎至今無妃,避天下美人如蛇蝎,兩位由先帝所賜側妃,入王府三年,至今無所出……
傳言,大周國君納貢示好,上表大鄴皇帝提議兩國聯姻,恭親王葉跡翎竟主動請旨,愿娶大周公主為正妃……
……
關于葉跡翎的傳言,實在太多太多,真真假假,無人可辯,只知三月十五日,大鄴恭親王與大周平陽公主,真的要聯姻了!
“轟——”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雨下得更大了,如萬馬奔騰,浪濤滾滾,將天地完全籠罩在一張混沌的大網之中!
無名亭,座落在恭親王府內東北角,高達七丈,設計精巧,共七層,每層小亭六角成拱月形,每月十五,皓月當空時,每個亭洞里都倒映一個月影,美不勝收。最頂層的亭子,亭頂,是金碧輝煌的琉璃瓦,綠色的檐上雕著千姿百態的薔薇花,每個翹角上,都是一朵用玉石雕刻而成的薔薇花,四周垂下淡黃色的紗幔,為整座亭子,憑添了一種浪漫的氣息。
亭下,種植著滿園的薔薇,溪畔、路旁及園邊、地角等處,密集叢生,滿枝燦爛,微雨或朝露后,花瓣紅暈剔透,花色有乳白、鵝黃、金黃、粉紅、大紅、紫黑多種,花朵有大有小,有重瓣、單瓣,簇生于梢頭,色澤鮮艷,氣味芳香,夏日花繁葉茂,確有“密葉翠幄重,膿花紅錦張”的景致。
這一處,命名為宜園。
整個園子,無一株雜花,入目的,只有薔薇花。
而亭子,園子,溪湖,卻無一處以薔薇來命名,亭子無名,時間久了,便被稱之為無名亭。
而宜園,在恭親王府,雖是風景最美的一處地方,卻也是一處禁地,任何人,無恭親王葉跡翎的批準,不得擅入一步!
雨幕斜織中,頂亭淡黃色的紗幔,如波浪般翻滾,紗幔后,一道頎長單薄的身影,靜靜的矗立,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出神的望著遠方,久久不曾眨動一下。
男子生的極美,一襲錦衣玉帶,玉肌丹唇,弦月眉,桃花眼,笑起來如彎月,肅然時若寒星,直挺的鼻梁,優美的下顎,側臉的輪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卻又不失柔美,俊雅中,一股高貴的氣質淡然而出,身形雖瘦,那雙凜然的眼神,卻是極具威懾力量,令人不敢小覷!
有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來人刻意壓輕了步子,生怕打擾了正在沉思中的男子,然而,男子聽到響動,已輕蹙了俊眉,緩緩側目,波瀾不驚的開口,“有事?”
“王爺,下雨天涼,奴才帶了披風,給您披上吧!”管家張毅趨步上來,自男子身側站定,躬身行禮,語帶關切的說道。
“好。”
簡短的一個字,令張毅卻感到微微的詫異,王爺寡言,從來都是有事說事,不多言一句廢話,而通常在無名亭獨思的時候,他若敢擾,必會受到一番斥責,哪怕平日也如這樣的雨夜,也如此刻這種情況。
驚訝間,將雨布中包裹的披風拿出,小心的為葉跡翎系上后,張毅退后一小步,拱手道:“王爺,奴才還有一事回稟,日前我們派往大周打探消息的人一刻鐘之前傳回口信,大周南陽公主婚事已昭告天下,招大周左丞相之長子為駙馬,婚期定在下月初十!”
“什么?”
葉跡翎一驚,倏的扭過頭來,琥珀色的眸子,瞬間劃過道道冰寒,令張毅本能的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從袖中抽出一卷布軸,高舉過頭頂,惶恐的答道:“回王爺,傳口信的阿三還呈上了大周國君公告百姓的諭旨詔書,請王爺過目!”
伸出去的大手,輕顫了幾下,才緩緩接過布軸,再緩緩打開,依著亭中石桌上宮燈所發出的光亮,葉跡翎垂眸看去,心臟驟然緊縮,“婚期”那兩個字,尤為刺目,令他大腦有好一陣子的呆滯……
張毅一動不敢動,忐忑的胡猜亂想間,只聽頭頂葉跡翎清冽的嗓音,空洞的響起,“吩咐下去,不惜一切手段,阻止南陽公主婚事!”
“王爺!”張毅震驚,立刻抬眸道:“這是大周國事,與王爺迎娶平陽公主并無關系,若是惡意破壞,萬一……”
“出什么事,自有本王擔著!”葉跡翎睥睨著他,眸光森冷,薄唇輕動,“為準駙馬制造問題,比如受傷、病重、行為不檢,迫使大周國君退婚,如果這些都辦不到,那么駙馬意外身亡,公主自是不用下嫁了!”
“王爺……”
“聽著,行事小心,謹慎為上,若連這點兒小事也辦不好,叫他們提頭來見!”
語落,葉跡翎已邁出修長的雙腿,沿著樓梯而下,身后,張毅癱軟在地,冷汗涔涔,刺殺大周左丞相之子,這得擔多大的風險,若鬧不好,便是兩國邦交失和,為了一個南陽公主,竟……
“溪邊有三株薔薇,該修剪了!”
隱約有淡淡的嗓音飄上來,張毅一驚,回過神來,立刻站起跟下樓梯,在葉跡翎即將邁出無名亭時,將傘撐在了他頭頂,并低頭道:“王爺放心,奴才會辦好王爺交待的事!”
……
臨窗聽雨,心境微涼。
今夜,宿在令州城驛館。
望著潺潺雨幕,傅箏秀眉輕攏,目無焦距的靜立著,心中只盼這大雨,下的再大些,時間再久些,最好連下一月,將她的婚期誤過……
“公主,廚房送來剛熬好的熱姜湯,您趁熱喝了祛祛寒吧!”諾妍推門進來,將手中的小托盤放在桌上,含笑說道。
傅箏回身,粉唇微傾,淺笑道:“我又不冷,也沒淋雨,不用祛寒了!”
“公主,這是肖將軍交待,一定要讓公主喝下的。”諾妍皺眉,指著湯碗說道。
“我不想喝,你端給肖將軍吧,他和護衛們都淋雨了,該他們每人喝一碗的。”傅箏走近,坐在桌前,端起一杯熱茶,“我喝茶就好。”
“公主!”
人隨音到,海靜抱著棉被進來,朝傅箏微一福身,臉帶歡喜的笑道:“公主,肖將軍說,明日若還下大雨,令州縣令會為我們準備油布,這樣蓋在馬車上,就不會淋到雨了!”
聞言,傅箏有一陣子的恍惚失神,她的這樁婚事,大周上下,無不心向往之,能與天朝大鄴聯姻,是多么的榮耀,能為大周帶來多少年的安定,誰不盼?
閉上眼,父皇希冀的眼神,又清晰的浮現在腦海,記得那一日,父皇歡天喜地的告訴她,大鄴恭親王在大周三位待嫁公主中,獨獨挑中了她,要娶她做恭親王妃,猶記得,當時所有人望向她時羨慕嫉妒的眼神……
“父皇,兒臣……不想嫁!”她跪下,低頭輕輕的說道。
“什么?放肆!”大周國君一拍龍椅扶手,怒叱道:“婚姻大事,父母作主!何況你貴為公主,你的婚事牽扯著大周社稷,豈由你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既然恭親王選中了你,你便非嫁不可!”
“是啊,二皇妹,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聽說那恭親王一表人才,手中權勢滔天,有多少女子眼巴巴的想嫁給他都輪不到呢!”說話的,是南陽公主傅婕,一臉的譏誚與憤恨,將手中的帕子絞的死緊。
“傻孩子,快別惹你父皇生氣了,這天大的好事能輪到你頭上,是你的福氣啊!”端妃,她的生母流淚相勸,以渴盼的眼神乞求她,讓她委曲求全。
母妃,在父皇面前是極不受寵的,因為好歹為父皇生了她這么一個女兒,所以被封為妃,在宮中勉強度日,被皇姐的生母皇后,百般排擠,舉步維艱。
她的婚事,可為母妃帶來無上的光榮,可令母妃在父皇面前挺直腰桿,在皇后,在后宮其它得寵的妃嬪面前,謀得一席之地……
其實,不論她是否為母妃著想,終其結果,都是她必須嫁!
從隨身的小箱子中,取出一個小紅布包,一層層打開,看著躺在手心,那方精致的木雕,傅箏突然落下淚來……
一塊木頭,雕刻著一位少年的模樣,他曾說,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著,人生才有希望……
只是,她嫁了,一朝成為他人婦,這希望,還有什么意義?
……
拂曉時分,葉跡翎從睡夢中驚醒。
額上,竟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汗,隨手捻起枕旁的錦帕,拭汗的當口,腦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掀簾帳,輕喊道:“來人!”
后半夜當值的,是貼身侍婢瑾珍和玉珍,兩人匆忙從外間進來,福身道:“王爺,奴婢在!”
“更衣!”
“是!”
早膳未用,葉跡翎匆匆出府,乘了轎子往皇宮而去。
雨后的空氣,是極其干凈的,掀了轎簾朝外看,有路邊桃花的香味兒撲鼻而來,混著泥土的味兒,怡然清新,令葉跡翎煩燥的心情,得到些許的舒緩。
今日,本是休沐之日。
入宮,直奔崇文殿,那里是當今大鄴皇帝的寢宮。
剛剛下朝歸來,便聽到恭親王已等候多時的消息,葉跡舜漆黑的眼眸,浮起一抹晦暗不明的幽光,在殿外稍頓片刻,而后負手邁進門檻兒,笑容如沐春風,“皇弟!今兒不用上朝,怎么也晨起了?”
葉跡翎從椅上立刻起身,上前兩步行禮跪下,嗓音清淡,“臣弟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皇上!”
葉跡舜微笑著,一襲明黃色繡著金龍的龍袍,輕輕掃過葉跡翎的衣角,越過他,緩步走向上座的龍椅。
“啟稟皇上,臣弟晨起入宮,是想邀皇上去騎馬,春季的天氣,溫度剛剛好,趕上昨夜下雨,空氣猶為清新,正是散心的好時辰!”葉跡翎低眉頷首,拱手道。
“哦?皇弟竟有這般雅興,如此說來,倒也給了朕放松一下的借口了!”葉跡舜一聽,俊眉上揚,臉上的笑容更加明朗,“哈哈!好,朕昨夜批折子太晚,的確有些累,我們就到南山溜一圈!”
葉跡翎抬眸,輕輕一笑,“是!”
一棕一白兩匹駿馬,歡快地飛奔在南山的林間,因昨夜的雨太大,山路有些滑,馬蹄上綁了粗糙的麻布,身后跟著兩隊御林軍隨行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