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雪虐風(fēng)饕 凄絕思母淚 人亡物在 愁煞斷腸人(4)
- 蜀山劍俠傳(卷四)
- 還珠樓主
- 4415字
- 2016-11-01 17:10:34
蕭珍還好,蕭璇、蕭璉雖練過功夫,體力堅強(qiáng),畢竟年幼,從未受過這般寒冷,回房先是周身冰冷,再一烤火,被熱氣一逼,又是悲思過度,當(dāng)時發(fā)燒病倒,滿嘴囈語,哭喊媽媽,蕭珍雖未凍病,也是淚眼瑩瑩,如醉如癡。急得蕭逸萬分后悔,錯了主意,大罵自己糊涂,只顧思想愛妻,怎會忘了子女小小年紀(jì),去叫他們受此奇寒?忙用火盆中沸水,給三小兄妹洗了腳。又尋些常備的藥熬來吃。口里還不住哄勸,心里卻萬分酸苦,嘴和四肢同時并用,忙了個不亦樂乎。好容易給子女脫了衣服,哄入被窩。蕭珍年長,還算能體乃父苦心,見父愁急,心中只管悲痛想娘,面上還不甚顯,叫睡就閉目裝睡,尚不磨人。這兩個小的,孝思誠懇,又在病中,這個剛哄得似睡非睡,那個又一聲“媽呀”哭醒轉(zhuǎn)來,身更火也似燙,叫人怎的不急,怎的不難受?蕭珍見狀,恐把父親急壞,急爬起來,與乃父一人抱一個在懷中臥倒,撫摸哄勸,費(fèi)了一個時辰,好容易才將兩個小兄妹哄睡。
蕭逸想起雷二娘尚在園內(nèi),莫凍病了,無人料理家政,又急于想問前事。知長子明白輕重,不會再鬧,假說要幫二娘收拾東西,并看仙人有無靈跡,弟妹都生病,千萬代我照看,不可起身,我一會兒就來。蕭珍應(yīng)諾不迭。
蕭逸忙往竹園中跑去,身未近前,見祭燭已熄,雷二娘似已他去。心方一動,忽一陣積雪群飛,繞身亂轉(zhuǎn)。昏林之中,仿佛有一鬼影閃動,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zhàn)。當(dāng)時只覺肌膚起粟,毛發(fā)根根欲起。因是素來膽壯,略微驚訝,以為偶然風(fēng)起,一時眼花,沒甚在意,仍然踏雪疾行。跑到供桌前一看,二娘不知何往。所有香燭供品,全都被人發(fā)怒擲碎,燭淚油腥,滿桌狼藉。燭本長大,殘燭約有小半支,與臨回房時所剩差不多少,仿佛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如是鬼神顯靈,二娘尚在,不會不來奔告。即便怕冷回房,也應(yīng)通知,為何不在?心正驚疑,忽又一陣陰風(fēng),起自身后,似有一只冷冰冰鬼手,又涼又尖向后腦抓來。蕭逸本在疑神疑鬼,再經(jīng)這一下,不禁嚇了一跳。仗著身法輕快,剛覺有異,哪敢回看,忙即向前縱去。縱出老遠(yuǎn),覺未追來,方始奓著膽子,回頭細(xì)看。只見雪深沒膝,茫茫一片,風(fēng)已停歇,哪有鬼的影子。一見身陷雪內(nèi),知逃時用力太猛,落地竟未提氣。憑自己本領(lǐng),就有鬼何妨,何致望風(fēng)驚心,這般膽小?不禁失笑。繼而想:“適才明明有一物觸腦,并非積雪竹枝這類。”一奇怪,不禁把頭往上一抬,猛瞥見果有一條鬼影懸身空際,背向自己,兩手一張,依竹而立,心中大驚。一摸身旁,一樣兵器未帶,正發(fā)急間,漸覺那鬼呆立竹間,懸空不動,背影看去頗熟。同時天上雪花飄飄,又下了起來。猛地想起前事,定睛一看,果如所料,脫口喊了聲:“雷二娘!”忙縱過去,果是雷二娘,業(yè)已吊在一根高竹竿上,這一驚非同小可。本想解救,可是一查看,見二娘吊的是她隨身絲絳,系在竹竿中間有橫枝處,長舌外伸,手舞足張,死狀甚慘,并且離地有一人高,竹竿冰凍堅滑,不易攀緣。憑二娘本領(lǐng),決縱不上去。估量兩番禱祝,自吐真情,再看供物和香火的零亂翻倒之狀,定是遭了鬼戮。否則她性情柔和,與人無忤,村中素?zé)o外人,誰來害她?料死已久,定救不轉(zhuǎn)。這一來,越料愛妻中了她的陰謀。反恨她死得太早,沒有全吐真情,聚集村人,明正其罪。想起昔日夫妻恩情,不由又望空哀號一陣。因己立身為人,素得村人敬重,雖然無慮,終不愿親手去解。忙趕回后院,將廚婢工人喚醒,將尸首解下,停在她的房內(nèi)。雪已愈下愈大了。
次日蕭逸召集村人,說妻室出走,久無音信,疑已野死,昨晚是她失蹤之日,特就當(dāng)年自盡之處,望空遙祭,攜子女先歸;雷二娘留后撤祭,忽然自盡,吊死竹林之中,死狀甚奇,想是遇邪等語。村人俱知二娘對于蕭氏夫妻父子,最為忠誠,相處更好,平日提起,老是贊不絕口,毫無可死之道。吊死的所在,憑二娘決上不去。俱猜竹林鬧鬼,并連歐陽霜之死,也由于此。嘆息了一陣,俱都不疑有人暗害。蕭逸對二娘雖然不無疑憤,因事未詢明,遽死非命,念在多年服勞操持之勤,依然給她從優(yōu)埋葬。
經(jīng)這一來,仔細(xì)回憶愛妻生平心地為人,越斷定她死得冤屈。又想到愛妻既將仇人活捉了去,可見仙人救去的事,是出于小孩夢囈,昏迷之言,無可憑信。想望一窮,不由悲從中來,愧悔無地。加以二娘身死,家務(wù)俱要親理,小孩缺人照料;三小兄妹更因慈母不歸,仙靈毫無感應(yīng),雖未哭哭啼啼,牽衣索母,總是愁眉淚眼,絮問歸期。有時放學(xué)回來,隨定乃父,圍爐談笑,論文說武。正說得好好的,方覺天倫之樂,略解愁煩,內(nèi)中一個想起,只問得一句:“媽到底要哪天回來呀?”話才脫口,那兩個跟著笑容頓斂,潸然欲涕,立把滿室春氣,化成愁云慘霧。又不知要費(fèi)若干口舌,才能使他們止淚含酸,不歡而睡。小孩家純?nèi)灰黄煺妫⌒置秒m聽乃父和村人露出乃母已經(jīng)野死,過了當(dāng)年,就要告廟設(shè)主的信息,依然執(zhí)意不信,斷定乃母仙去,總會有日歸來。只是孺慕太深,苦思不已,哀而不傷,悲而不痛。但唯其希望未絕,故此常時都在盼想,也容易放落,事過便忘。一會兒想起,又復(fù)情殷乃母,啼淚縱橫。日常如此。
蕭逸本已悲深心碎,觸緒傷懷,不能自已,哪里再經(jīng)得起這三個愛兒愛女至性至情磨折和無人理家的煩擾,鬧得終日愁索心病,凄然欲死。只半月工夫,人便消瘦了好多,連武藝都無法傳授了。畹秋雖然陰險狠毒,用情卻極專篤。見他悲苦,先疑下手稍慢,二娘或已泄露。嗣經(jīng)仔細(xì)查探,竟似疑心乃妻死于二娘之手,奸謀已遂,寬心大放。想起蕭逸絕好一個家庭,只為自己一念之憤,害得他這等光景,不由又憐惜起來。除每日同了丈夫、女兒及蕭元夫妻前往寬解陪伴外,順便并代指揮下人,料理家政,漸漸有了條理。又因年事將近,一切均為部署周詳。蕭逸見她諸事井井有條,自己已不似二娘初死時那般事必躬親,雜亂瑣細(xì),身心交敝,頗看出她多年來余情未斷。但又每來必與丈夫相偕,發(fā)情止禮,言動光明,一協(xié)乎正。由不得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哪知愛妻出亡,二娘慘死,全出于她的陰謀毒計呢。
原來三奸見雷二娘所求難遂,相待日疏,知她為人忠厚,早晚必吐真言。以蕭逸性情為人,三奸本人受報不說,全家老小,均難再在村中立足。因此,決計除她滅口,以防后患,蓄謀已久。無奈蕭家三子女,大的蕭珍已快成年,兩小兄妹也都生具異稟,神力兼人。乃父因念無母之兒,格外鐘愛,欲其速成,用盡心思,授以藝業(yè),已得了蕭氏許多不傳之秘。平日一個對一個,同門中六人過手練習(xí),往往吃他們占了便宜。雖因年小,別人成心相讓,以博一笑。蕭珍卻是真有過人之能,小小年紀(jì),心靈手快,力大身輕,尋常休想動他。二娘又守著主母臨去之誠,永遠(yuǎn)和他們?nèi)送鐾耄绮讲浑x。有這三小孩在一起,簡直無法下手;只有夜間前往行刺,尚可成功。無奈蕭氏父子俱是能手,又常有心愛門徒留住受教,稍有動靜,必被警覺,鬧穿豈不更糟?此外又別無良法,為難了好多日,老是遲疑不敢。
這日畹秋同了女兒瑤仙,往蕭家隨同練武,大家都在場上,忽然口渴,自往堂屋取茶。一陣風(fēng)過,隔門簾望見二娘在門外與一女婢閑談,猛地心動。走近間壁一聽,二娘正說道:“我近來也不知怎的吃不下,睡不安,仿佛有鬼附身一樣。你知道大娘死得太冤枉么?有一肚皮話,也不好和人說。我和你同住一屋,彼此相好,我拜托你一件要緊事:我現(xiàn)在白天黑里,老疑心有人要害我。我這種人早就該死,死原不怕,只是氣他不過。不論什么地方,尤其在我屋內(nèi),你更要留神。你只要聽見我快死的信,連忙趕去,我必留著一口氣,把心腹話對你說明。千萬不要忘記。”畹秋聞言,大吃一驚。方要再往下偷聽,場上小弟兄姊妹們練功已完,嘻嘻哈哈,紛紛縱步進(jìn)來。愛女瑤仙,也在其內(nèi)。恐被室中人覺察,也裝作一同走進(jìn),先趕向門前拉著女兒,再往里走,故意高聲說道:“也沒見你們這般愛口渴,功才練完,就要喝水。你看大師兄、二師兄他們喝么?”眾小兄妹本意穿堂而過,往后面山上玩,并非口渴。畹秋說完,隨掐了一下瑤仙,瑤仙機(jī)靈,頗有母風(fēng),聞言方欲答說不是,立即會意,改口道:“今早來時吃稀飯,咸菜吃多了。”一言甫畢,二娘聞得畹秋口音,果然生疑,揭簾一看,見是由外走進(jìn),未被偷聽,也未搭理,便退了回去。三小兄妹隨即由外屋跑進(jìn)。
三奸回去一商量,越慮事機(jī)已迫,二娘業(yè)已愧悔怨望,早晚事泄無疑。連伺三四天,方苦無隙可乘,忽然大雪連朝,恰趕上第二次歐陽霜出亡之日。畹秋知每年這日,蕭家父子和二娘必要哭鬧一陣,門人弟子,不許進(jìn)謁,不見一人。唯恐到了傷心至極,二娘漏了,好生憂急。又與蕭元、魏氏熟商一番,決計涉險一行,見機(jī)行事。出事的頭一天,便冒風(fēng)雪,前往窺伺,有無下手之策。去時未帶兵刃,以便事發(fā),推說愛女因師父不肯傳授心法,歸家痛哭,特來求教,以便有個借口。到時,二娘因蕭逸避嫌,晚飯后便令歸房,室中只有蕭氏父子四人圍爐傷嗟,聽口氣頗多可疑。算計蕭逸本領(lǐng)高強(qiáng),村中外人不入,不會防備及此。但行刺暗殺,終是不妥,思量無計。
第二日膽子稍大,又約蕭元同往窺探,本心是想偷入二娘室內(nèi),點(diǎn)傷她的要害。因知二娘樓居,睡時樓門關(guān)閉,只帶了根繩子備用,仍未攜帶兵刃,不料恰好用上。到時窺見室內(nèi)無人,悄悄繞出堂屋。方欲設(shè)法上樓,忽見竹林內(nèi)燭光掩映,想是當(dāng)夜為歐陽霜斃命之日,定在竹園高祭無疑。忙和蕭元悄悄繞路趕往,如遇上便說是望見火光而來,也不妨事。二奸伏身之處,近在祭臺左近坡下雪凹中,竟無一人覺察。二奸也真有耐心,在雪窟里挨著酷寒,等了半夜。
直到蕭氏父子四人回房,二娘沒有顧忌,愈發(fā)肆無忌憚,連哭帶訴,把三奸毒計和胸中積怨,一齊說了出來。蕭元怕冷,自蕭氏父子一走,就要動手。畹秋本心也想威逼二娘,下辣手拷問實(shí)情,究竟漏泄機(jī)密也未。一聽二娘出聲禱告,說的正是經(jīng)過和現(xiàn)在的情形,聲音又不低,聽得頗真,大合心意。忙將蕭元止住,靜聽下去。后來二娘訴了一遍,又是一遍,咬牙切齒,把畹秋、蕭元罵了個狗血噴頭。知她膽小,事情未泄,心中大放。又察看她悲憤填胸之狀,久必生變。話已聽完,哪里還肯容她活命。忙令蕭元裝作鬼聲,在坡下低聲哭叫,使其害怕分心。自己繞至二娘身后,去點(diǎn)她的要穴。
誰知二娘故主恩深,當(dāng)年內(nèi)疚神明,心中苦痛已極,恨不得主母歸來,以死明心;乍一聽鬼聲,當(dāng)作主母顯靈,并不害怕,反倒哭喊大娘,朝坡下走去。蕭元年近半百,血?dú)鉂u衰,武功又沒什么根底,隨定畹秋,在深雪里潛伏了半夜,身已凍僵,不能轉(zhuǎn)動,聲音也都發(fā)抖。當(dāng)時只知按畹秋之言行事,不知四肢麻木,失去知覺。以為在大雪深夜,無人之際,二娘聞聲必定嚇昏。不料剛顫巍巍叫了兩三聲,二娘已循聲趕來。偏是身在坡下,立處較畹秋先立之處較低,看不見上面,叫早了些,畹秋還未繞近二娘身后。兩下里相隔又近,見二娘不肯停步,眼看就要對面,畹秋相隔尚遠(yuǎn)。蕭元心想二娘不會甚武功,一被看破,立時沖將上去,將她撲倒,那時畹秋也必趕到,一下就可了賬。方欲伸手,作勢準(zhǔn)備,猛覺兩手不聽使喚,心中一驚。把身往下一蹲,不料和雙手一樣,抬不起來,蹲不下去,知道不妙。竹林離蕭逸所居樓房不遠(yuǎn),平日推窗可見,雪光又白,只要被二娘大聲一喊,立可聞警追來。即使畹秋已將二娘弄死,以蕭逸的腳程本領(lǐng),休說自己,連畹秋也逃走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