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744字
- 2016-11-01 17:14:23
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云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云便轉身先到廂房里去找襲人。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里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作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林黛玉見了這個景兒,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云。湘云一見他這般景況,只當有什么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午間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里找他去。”[觸眼偏生礙,多心偏是癡。萬魔隨事起,何日是完時?]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走了。
這里寶釵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里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請問此“怔了”是囈語之故,還是囈語之意不妥之故?猜猜。]忽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有醒呢?”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同史大姑娘,他們可曾進來?”寶釵道:“沒見他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么話?”襲人笑道:“左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么正經說的。”寶釵笑道:“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只見鳳姐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只得喚起兩個丫鬟來,同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里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叫他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不好意思的,見過王夫人,急忙回來。寶玉已醒了,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夜深人靜時,不減長生殿風味。何等告法?何等聽法?人生不遇此等景況,實辜負此一生。]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里沒著落,終久算什么!說了那么些無情無義生分的話唬我。[“唬”字妙!爾果系明決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從今以后,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襲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么說,從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沒意思。”襲人笑道:“有什么沒意思,難道作了強盜賊,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自古及今,大凡大英雄、大豪杰、忠臣孝子,至其真極,不過一死。嗚呼哀哉!]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一口氣不在,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罷,不用說這些話了。”
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了,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寶玉素喜談者問之。先問他春花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然后談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談到女兒死,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襲人道:“忠臣良將,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將了,他念兩句書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見那些死的都是沽名,[此一段議論文武之死,真真確確,的非凡常可能道者。]并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理他,那寶玉方合眼睡著,至次日也就丟開了。
一日,寶玉因各處游的膩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只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讓坐。寶玉因問“齡官獨在那里?”眾人都告訴他說:“在他房里呢。”寶玉忙至他房內,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另有風味。]寶玉素習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裊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的那一個。又見如此光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說了,遂出來。[非齡官不能如此作勢,非寶玉不能如此忍耐。其文冷中濃,其意韻而誠,有“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寶官便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他叫他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那去了?”寶官道:“才出去了,一定還是齡官要什么,他去變弄去了。”寶玉聽了,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里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個小戲臺,并一個雀兒,興興頭頭的往里走著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么雀兒,會銜旗串戲臺?”賈薔笑道:“是個玉頂金豆。”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房里來。
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只見賈薔進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么?”賈薔道:“買了個雀兒你玩,省得天天悶悶的,沒個開心,我先玩個你看。”說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戲臺上亂躥,銜鬼臉弄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費了一二兩銀子買他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此一番文章,從“畫薔”而來。“薔”之畫為不謬矣。]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著,果然將那雀兒放了,一頓把籠子拆了。
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里,你拿了他來弄這勞什子也忍得?我今日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著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吃兩劑藥,后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自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會了劃“薔”深意。[點明。]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道:“我昨兒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這樣悟了,才是真悟。]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襲人昨夜不過是些玩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且說林黛玉當下見了寶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從那里著了魔來,不便多問。因向他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的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么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么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里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只清早起到那里磕個頭,吃鐘茶就來,豈不好看?”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么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么睡著了,褻瀆了他。”
一面又說:“明日必去。”正說著,忽見史湘云穿的齊齊整整走來,辭說家里打發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云也不坐,寶、林兩個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每逢此時,就忘卻嚴父,可知前云“為你們死也情愿”不假。]倒是湘云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