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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2)

誰知目今盛暑之際,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里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guī)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nèi)。只見幾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里間屋里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晃。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戴的墜子一撥。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么著?”金釧兒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點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里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便向金釧兒口里一送。金釧兒并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huán)哥兒同彩云去。”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去罷,我只守著你。”

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這里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們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fā)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厚仁慈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之母白老媳婦來領(lǐng)了下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那寶玉見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咽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時值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時,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lián)竿粒幻媲那牡牧鳒I。

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孩子,說:“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xué)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那十二個學(xué)戲的女孩子之內(nèi)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凈末丑那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fā)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黛玉之態(tài)。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只見他雖用金簪劃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shù)一數(shù),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guī)矩寫了,猜是個什么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薔薇花的“薔”字。

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致恐忘了,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里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jīng)畫了有幾十個。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里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伏中陰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里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jié),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xué),進園來各處玩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nèi),把些綠頭鴨、花囗囗、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nèi)玩耍,將院門關(guān)了,襲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guān)著門,便以手叩門,里面諸人只顧笑,那里聽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里面方聽見了,估量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么來?”襲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說著,便順著游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你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是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里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并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fā)拿我取笑兒了!”口里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里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么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疼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

寶玉一面進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么大,今日是頭一遭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服侍他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guān)門的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里發(fā)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

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wěn)。忽夜間聽得“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寶玉道:“你夢里‘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fā)暈,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里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愛眾不常,多情不壽。風月情懷,醉人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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