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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染相思(1)

夾寫“醉金剛”一回,是書中之大凈場,聊醒看官倦眠耳,然亦書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后擊了他一掌,說道:“你作什么一個人在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此“傻”字加于香菱,則有多少豐神跳于紙上,其嬌憨之態,可想而知。]唬我這么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里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一絲不漏。]說璉二奶奶送了什么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回家去坐著”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說著,一面拉了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為學詩伏線。]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棋不論盤。書不論章,皆是嬌憨女兒神理,寫得不即不離,似有若無。妙極!][是書最好看如此等處,系畫家山水樹頭丘壑俱備,末用濃淡墨點苔法也。丁亥夏?;僳?。]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粉香油氣,不住用手摩娑,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胭脂賞我吃了罷!”[胭脂是這樣吃法,看官可經過否?]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不向寶玉說話,又叫襲人,鴛鴦亦是幻情洞天也。]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樣?你再這么著,[此五字內有深意深心。]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币贿呎f,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了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一絲不漏。]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蕓哥此處一現,后文不見突然。]“請寶叔安?!睂氂窨磿r,只見這個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的著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大族人眾,畢真,有是理。]賈璉笑道:“你怎么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蕓兒?!睂氂裥Φ溃骸笆橇?,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币騿査赣H好,這會子什么勾當。賈蕓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睂氂裥Φ溃骸澳愕贡认仍桨l出挑了,[何嘗是十二三歲小孩語。]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蕓道:“十八歲。”

原來這賈蕓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里的爺爺,拄拐的孫子’。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雖是隨機而應,伶俐人之語,余卻傷心。]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道,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是兄湊弟趣,可嘆!]說著就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何其堂皇正大之語。]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兒你到書房里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子里玩耍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后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一絲不亂。]回了賈母的話,次后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里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后面進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起來,[一絲不亂。]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好規矩。]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事。]又命人倒茶來。一鐘茶未吃完,只見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那里像大家子念書的孩子?!?

正說著,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娑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千里伏線。]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里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盵明顯薄情之至。]賈環等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么不見?”邢夫人道:“他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后頭不知那屋里去了。”寶玉道:“大娘方才說有話說,不知是什么話?”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話,不過叫你等著,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蹦飪簝蓚€說話,不覺早又晚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去辭別了賈赦,同姊妹一同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置,不在話下。[一段為五鬼魘魔法引。脂硯。]

且說賈蕓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么事情。賈璉向他說道:“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嬸再三求了我,[反說體面話,懼內人累累如是。]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兒園子里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辟Z蕓聽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嬸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已得了主意了。]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他作什么![已被蕓哥瞞過了。]我那里有這些工夫說閑話兒呢?明兒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日趕回來才好。你先去等著,后日起更以后你來討信兒,早了我不得閑?!闭f著便回后面換衣服去了。

賈蕓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蕓哥此來空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才從鋪子里回來,忽見賈蕓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么事跑了來。賈蕓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現有一件要緊的事,要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里按數送了銀子來?!盵甥舅之談如此。嘆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何如何如,余言不謬!]前兒也是我們鋪子里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還趕出鋪子去。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里來買,[推脫之辭。]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二則你那里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意,賺幾個錢,弄的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賈蕓笑道:“舅舅說的倒干凈,我父親沒的時節,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后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么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人,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蕓哥亦善談,井井有理。]要個三升米二升豆子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氣。]舅舅也就沒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個計算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們大房里,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可憐可嘆,余竟為之一哭。]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嘻和嘻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兒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里的老四,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干的,就有這樣的好事兒到他手里了?”賈蕓聽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有志氣,有果斷。]卜世仁道:“怎么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币痪湮赐辏灰娝镒诱f道:[雖寫小人家澀細,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卻是一氣逼出。后文方不突然,《石頭記》筆杖全在如此樣者。]“你又糊涂了,說著沒有米,這里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彼镒颖憬信恒y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狈蚱迌蓚€說話,那賈蕓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有知識有果斷人自是不同。]去的無影無蹤了。[世情寫透。]

不言卜家夫妻,且說賈蕓賭氣離了母舅家門,一徑回歸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著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蕓唬了一跳,[自上看來,可是一口氣否?]聽那醉漢罵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蕓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閑錢,專慣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蕓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這一節對《水滸記》“楊志賣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硯。]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沖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蕓,忙把手松了,趔趄著笑道:[寫生之筆。]“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如此稱呼,可知蕓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分兩在”也。]這會子往那里去?”賈蕓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本無心之談也。]倪二道:“不妨不妨,[如聞。]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寫得酷肖,總是漸次逼出,不見一絲勉強。]管叫他人離家散!”

賈蕓道:“老二,你且別氣,[可是一順而來。]聽我告訴你這原故。”說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何嘗是破落戶?冤殺金剛了!]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里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是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知己知彼之話。]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知己知彼之話。]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币幻嬲f,一面就從搭包里掏出一包銀子來。

賈蕓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施,[四字是評,難得難得,非豪杰不可當。]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毕氘叄Φ溃骸袄隙愎皇莻€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為的[蕓哥亦善談,好口齒。]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聽不上這話,[“光棍眼內揉不下沙子”是也。]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如今單是親友言利,不但親友,即閨閣中亦然。不但生意新發戶,即大戶舊族頗頗有之。]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讀閱“醉金剛”一回,勝吃劉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閑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你便拿去置買東西。你要寫什么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盵爽快人爽快話。]賈蕓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色黑了,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找我。”[常起作處人,畢真。]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仍應前。]不在話下。[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書上不便歷歷注上芳諱,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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