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3)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4072字
- 2016-11-01 17:14:23
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拍案叫絕。大和尚來答此機鋒,想亦不能答也。非顰兒,第二人無此靈心慧性也。]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后。”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干凈。”[拍案叫絕,此又深一層也。亦如諺云:“去年貧,只立錐,今年貧,錐也無。”其理一也。]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用得妥當之極。]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出《語錄》,總寫寶卿博學宏覽,勝諸才人。顰兒卻聰慧靈智非學力所致,皆絕世絕倫之人也。寶玉寧不愧殺!]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的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前以《莊子》為引,故偶續之,又借顰兒詩一鄙駁,兼不寫著落,以為瞞過看官矣。此回用若許曲折,仍用老莊引出一偈來,再續一《寄生草》,可為大覺大悟矣。以之上承果位,以后無書可作矣。卻又輕輕用黛玉一問機鋒,又續偈言二句,并用寶釵講五祖六祖問答二實偈子,使寶玉無言可答,仍將一大善知識,始終跳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回書,真有機心游龍不測之勢,安得不叫絕?且歷來小說中萬寫不到者。己卯冬夜。]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玩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如舊。[輕輕抹去也,“心凈難”三字不謬。]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說,忙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紅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便猜著了。寶玉、黛玉、湘云、探春四個人[此處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線,后文方不突然。]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半日,一并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心[寫出猜謎人形景,看他偏于兩次禪機后,寫此機心機事,足見用意至深至遠。]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迎春、賈環也,交錯有法。]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說猜著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詩筒,身邊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錄暫收之,共歸至窗前,不致有忘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綾素為之不一,想來奇特事,從不知也。]一柄茶筅,[破竹如帚,以凈茶具之積也。二物極微極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大家小姐。]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么?”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是什么,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可發一笑,真環哥之謎。諸卿勿笑,難為了作者摹擬。]
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虧他好才情,怎么想來!]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于堂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粘于屏上,然后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人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里間又一席。[細致。]賈政因不見賈蘭,因問:“怎么不見蘭哥?”[看他透出賈政極愛賈蘭。]地下婆娘忙進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寫寶玉如此,非世家曾經嚴父之訓者,斷寫不出此一句。]余者湘云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非世家經明訓者,斷不知此一句,寫湘云如此。]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話,[黛玉如此,與人多話則不肯,何得與寶玉話更多哉?]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瞧他寫寶釵,真是又曾經嚴父慈母之明訓,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從禮合節,前三人之長并歸于一身,前三人向有捏作之態,故惟寶釵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見逾規越矩也。]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非世家公子斷寫不及此,想近時之家,縱其女兒哭笑索飲,長者又以為樂,其無禮不法何如是耶。]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這一句又明補出賈母亦是世家明訓之千金也,不然斷想不及此。]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后,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里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兒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賈政如此,余亦淚下。]賈母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也。]打一果名。[的是賈母之謎。]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后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后也念一個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好極。的是賈老之謎。包藏賈府祖宗自身,“必”字隱“筆”字。妙極,妙極!]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太君身分。]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第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此元春之謎,才得僥幸,奈壽不長。可悲哉!]
賈政道:“這是爆竹嚇?”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此迎春一生遭際,惜不得其夫何。]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答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其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
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嚇。”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只見后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暫記寶釵制謎云。]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恐拘束了眾姊妹不得高興玩耍,即對賈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字,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做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里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適才我忘了,為什么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扯著鳳姐,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與李宮裁并眾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命將食物撤去,賞散與眾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下,該當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作者具菩提心,捉筆現身設法,每于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讀者但以小說古詞目之,則大罪過。其先以《莊子》為引及偈曲句作醒悟之語,以警覺世人,猶恐不入,再以燈謎伸詞致意,自解自嘆,以不成寐為言,其用心之切之誠,讀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