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5)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4525字
- 2016-11-01 17:14:23
寫畢,向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異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并《省親頌》等文,以記今日之事。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縛。且喜寶玉竟知題詠,是我意外之想。此中‘瀟湘館’‘蘅蕪苑’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與薛、林爭衡,[只一語便寫出寶、黛二人,又寫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只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不表薛、林可知。]賈妃先挨次看姊妹們的,寫道是:
曠性怡情(匾額)迎春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
萬象爭輝(匾額)探春
名園筑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
文章造化(匾額)惜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便牽強,三首之中,還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又寫出許多意外妙文。]
文采風流(匾額)李紈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起妙。]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湊成。]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
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此四詩列于前,正為滃托下韻也。]
凝暉鐘瑞(匾額)薛寶釵[便有含蓄。]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恰極。]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好詩,此不過頌圣應酬耳,猶未見長,以后漸知。]
世外仙源(匾額)林黛玉[落想便不與人同。]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阿顰自是一種心思。]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末二首是應制詩。余謂寶、黛此作未見長,何也?蓋后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生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這卻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請看前詩,卻云是胡亂應景。]彼時寶玉尚未作完,只剛作了“瀟湘館”與“蘅蕪苑”二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卷”之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紅香綠玉’[此“他”字指賈妃。]才改了‘怡紅快綠’。[這樣章法,又是不曾見過的。]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字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道:[想見其構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神童”“天分”等語。]“我這會子總想不出什么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好極!]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媚極,韻極!]“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絕!壬午季春。][有得寶卿奚落,但就謂寶卿無情,只是較阿顰施之特正耳。]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你都忘了不成?”[此等處便用硬證實處,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從何落想,穿插到如此玲瓏錦繡地步!][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見乃姐,何反遲鈍,未免怯才,拘緊人所必有耳。]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臆,笑道:“該死,該死!現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你姐姐了。”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一面說笑,因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一段忙中閑文,已是好看之極,出人意外。]寶玉只得續成,共有了三首。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偏又寫一樣,是何心意構思而得?畸笏。][寫黛卿之情思,待寶玉卻又如此,是與前文特犯不犯之處。]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趁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來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瞧他寫阿顰只如此,便妙極!]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在他跟前。[紙團送迭,系應童生秘訣,黛卿自何處學得,一笑!丁亥春。][姐姐做試官,尚用槍手,難怪世間之代倩多耳。]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這等文字,亦是觀書者望外之想。]遂忙恭楷呈上。賈妃看道:
有鳳來儀 臣寶玉謹題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起便拿得住。]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妨階水,[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過?”今偏翻案。]穿簾礙鼎香。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靜苑,蘿薜助芬芳。[“助”字妙,通部書所以皆善練字。]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刻畫入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甜脆滿頰。]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雙起雙敲,讀此首始信前云“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駁他人,到自己身上則無能為之論也。]
綠蠟春猶卷,[本是“玉”字,此遵寶卿改,似較“玉”字佳。][是蕉。]紅妝夜未眠。[是海棠。]
憑欄垂絳袖,[是海棠之情。]倚石護青煙。[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直是好詩,卻是好書。]
對立東風里,[雙收。]主人應解憐。[歸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隱云:“詠物體又難雙承雙落,一味雙拿,則不免牽強。”此首可謂詩題兩稱,極工極切,極流麗嫵媚。]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分題作,一氣呵成,格調熟練,自是阿顰口氣。]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阿顰之心臆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以幻入幻,順水推舟,且不失應制,所以稱阿顰。]
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如此服善,妙。][仍用玉兄前擬“稻香村”,卻如此幻筆幻體,文章之格式至矣,盡矣。壬午春。]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才一共十數首詩,出令太監傳與外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元春又命以瓊酥金膾等物賜與寶玉并賈蘭。[百忙中點出賈蘭,一人不落。]此時賈蘭極幼,未達諸事,只不過隨母依叔行禮,故無別傳。賈環從年內染病未痊,自有閑處調養,故亦無傳。[補明方不遺失。]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只見一小太監飛跑來說:“作完了詩了,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將錦冊呈上,并十二個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出戲: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第二出,《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第四出,《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的情狀。[二句畢矣。]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類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許多文字,只用一“喜”字。]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游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釵釧記》中,總隱后文不盡風月等文。][按近之俗語云:能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不可養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業稍出眾,此一人則拿腔作勢,轄眾恃強,種種可惡,使主人逐之不舍,責之不可。雖欲不憐,實不能不憐。雖欲不愛,實不能不愛。余歷梨園子弟廣矣,各各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眾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姣妒,淋漓滿紙矣。復至“情悟梨花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于紙上。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悟,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賈薔扭他不過,[如何反扭他不過?其中便隱許多文字。]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可知尤物了。]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并金銀錁子、食物之類。[又伏下一個尤物,一段新文。]然后撤筵,將未到之處復又游玩。忽見山環佛寺,忙另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寓通部人事,一篇熱文,卻如此冷收。]又額外加恩與一班幽尼女道。
少時,太監跪啟:“賜物俱齊,請驗等例。”乃呈上略節。賈妃從頭看了,俱甚妥協,即命照此遵行。太監聽了,下來一一發放。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吉慶有魚”銀錁十錠。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減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制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爵各二只,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勢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此中忽夾上寶玉,可思。]賈蘭則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薛姨媽亦同此。外表禮二十四端,青錢一百串,是賜與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娘眾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金錁一雙。其余彩緞百端,金銀千兩,御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并司戲、掌燈諸人的。外有青錢五百串,是賜廚役、優伶、百戲、雜行人丁的。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使人鼻酸。]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自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妙極之讖,試看別書中專能故用一不祥之語為讖,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現成一語,便是不再之讖,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隱諱,自然之至。]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了。賈妃雖不忍別,怎奈皇家規范,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去了。[一回離合悲歡夾寫之文,真如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尚有許多忙中閑、閑中忙小波瀾,一絲不漏,一筆不茍。]這里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攙扶出園去了。
好將富貴回頭看,總有文章如意難。零落機緣君記去,黃金萬斗大觀攤。
此回鋪排,非身經歷,開巨眼,伸大筆,則必有所滯囗牽強,豈能如此觸處成趣!立后文之根,足本文之情者,且借象說法,學我佛闡經,代天女散花,以成此奇文妙趣,惟不得與四才子書之作者同時討論臧否,為可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