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556字
- 2016-11-01 17:14:23
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寺,因他庵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前人詩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是此意。故“不遠”二字有文章。]當下和尚功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陪著女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了寶玉、秦鐘往水月庵來。原來秦業(yè)年邁多病,[伏一筆。]不能在此,只命秦鐘等待安靈罷了。那秦鐘便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了水月庵,凈虛帶領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來至凈室更衣凈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fā)長高了,模樣兒越發(fā)出息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么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里去?”凈虛道:“可是,這幾天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里產(chǎn)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里,叫請幾位師傅念三日《血盆經(jīng)》,忙的沒個空兒,就沒來請?zhí)陌病!盵虛陪一個胡姓,妙!言是糊涂人之所為也。]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秦鐘、寶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見智能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鐘道:“理那東西作什么?”寶玉笑道:“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這會子還哄我?”[補出前文未到處。細思秦鐘近日在榮府所為可知矣。]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笑道:“有沒有我也不管你,你只叫住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秦鐘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茶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總作如是等奇語。]秦鐘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給我。”
那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鐘玩耍。他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鐘人物風流,那秦鐘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不愛寶玉,卻愛秦鐘,亦是各有情孽。]今智能兒見了秦鐘,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秦鐘笑說:“給我。”[如聞其聲。]寶玉說:“給我!”智能兒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來爭,我難道手里有蜜!”[一語畢肖,如聞其語,觀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從何著想?]寶玉先搶得了吃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茶果點心。他兩個那里吃這些東西,坐一坐仍出來玩耍。
鳳姐也略坐片時,便回至凈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事,皆陸續(xù)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趨機說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來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鳳姐因問何事。
老尼道:“阿彌陀佛![開口稱佛畢肖,可嘆可笑!]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內(nèi)善才庵內(nèi)[“才”字妙!]出家的時節(jié),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個大財主。[俱從“財”一字上發(fā)出。]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來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那李衙內(nèi)看上金哥,一心要娶,打發(fā)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衙內(nèi)執(zhí)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兒。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不想守備家聽見此信,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要打官司告狀起來。[守備一聞便問,斷無此理。此不過張家懼府尹之勢,必先退定禮,守備方不從或有之。此時老尼只欲與張家完事,故將此言遮飾,以便退親,受張家之賄也。]那張家急了,[如何便急了,話無頭緒,可知張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無頭緒之語,莫認作者無頭緒,正是神處奇處。摹一人,一人必到紙上活現(xiàn)。]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如何?的是張家要與府尹攀親。]我想如今長安節(jié)度云老爺與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fā)一封書去,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敬也都情愿。”[壞極,妙極!若與府尹攀了親,何惜張財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五字是阿鳳心跡。]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鳳姐聽說笑道:“我也不等這銀子使,[口是心非,如聞已見。]也不做這樣的事。”凈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如此說,[一嘆轉出多少至惡不畏之文來。]只是張家已知我來咱們府里,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稀罕他的謝禮,倒像咱們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閨閣營謀說事,往往被此等語惑了。]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fā)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批書人深知卿有是心,嘆嘆!]憑你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對如是之奸尼,阿鳳不得不如是語。]老尼聽說,喜之不禁,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欺人太甚。]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fā)說去的小廝做盤纏,使他揀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阿鳳欺人如此。]老尼連忙答應,又說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既應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樣,若是奶奶跟前,[“若是奶奶”等語,陷害殺無窮英明豪烈者。譽而不喜,毀而不怒,或可逃此等術法。]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fā)揮的。只是俗語說的好,‘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貼,越性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fā)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總寫阿鳳聰明中的癡人。]
誰想秦鐘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后面房中,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鐘跑來便摟著親嘴。[實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智能急的跺著腳說:“這算什么!再這么我就叫喚。”秦鐘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日再不依,我就死在這里。”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鐘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此處寫小小風波事,亦在人意外,誰知為小秦伏線,大有根處。]就云雨起來。那智能百般掙扎不起,[請問此等光景,是強是順?一片兒女之態(tài),自與凡常不同。細極,妙極!]又不好叫喚的,[還是不肯叫。]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請掩卷細思,此刻形景真可噴飯。歷來風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只聽那人“嗤”的一聲,撐不住笑了。二人聽聲,方知是寶玉。秦鐘連忙起身抱怨道:“這算什么?”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若歷寫完,則不是《石頭記》文字了。壬午季春。]寶玉拉了秦鐘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鐘笑道:“好人,[前以二字稱智能,今又稱玉兄,看官細思。]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jié),鳳姐在里間,秦鐘、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chuàng),[忽又作如此評斷,似自相矛盾,卻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隱去,則又有何妙文可寫哉。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筆。若通部中萬萬件細微之事俱備,《石頭記》真亦太覺死板矣。故特用此二三件隱事,借石之未見真切,淡淡隱去,越覺得云煙渺茫之中,無限丘壑在焉。]
一宿無話。至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fā)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里肯同去,又有秦鐘戀著智能,調(diào)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
鳳姐想了一想,[一想便有許多好處,真好阿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半點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凈虛的那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賈母聽見,豈不歡喜?因有此三益,[世人只云一舉兩得,獨阿鳳一舉更添一。]便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罷了,明兒可是定要走的了。”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姑之事說與來旺兒。來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不細。]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協(xié)。那節(jié)度使名喚云光,久欠賈府之情,這一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來旺兒回來,且不在話下。[一語過下。]
且說鳳姐等又過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令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討信。[過至下回。]那秦鐘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只得含淚而別。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堅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派婦女相伴。后回再見。
請看作者寫勢利之情,亦必因激動。寫兒女之情,偏生唐吐不解。密縫直如細述說的事,見其言語形跡,無不逼真,圣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