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5189字
- 2016-11-01 17:14:23
至次日飯時前后,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王夫人等過寧府中來。只聽見里面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里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的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賈珍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賈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身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甚好,亦未去。其余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仆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并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后,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后,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三姐并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仆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里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一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小的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向庫上去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回我?!庇岬摰溃骸白蛉找言驇焐先ヮI,但只是老爺賓天以后,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小的今日特來回爺,或是爺內庫里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小的好辦?!辟Z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里借了給他罷?!庇岬撔氐溃骸叭粽f一二百,小的還可以挪借,這五六百,小的一時那里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后,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辟Z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復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與老娘收了?!辟Z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只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币幻嫠煺f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兒,一并令他取去?!辟Z璉忙道:“這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哥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辟Z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不安?!辟Z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辟Z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好了?還服藥呢沒有?!辟Z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
在路叔侄閑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說如何標致,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叭巳硕颊f你嬸子好,據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么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作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玩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辟Z璉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況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三姨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把我二姨許與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后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抱怨,要與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二姨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作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愿意。倒只是嬸子那里卻難?!辟Z璉聽到這里,心花都開了,那里還有什么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
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主意管保無妨,不過多花上幾個錢?!辟Z璉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說來,我沒有不依的。”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后在咱們府后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家伙,再撥兩窩子家人過去服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嬸子在里面住著,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里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罵。叔叔只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欲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亦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那里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兒,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說著,已至寧府門首。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辟Z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提我和你一同來的?!辟Z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后倒難辦了?!辟Z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里等你。”于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往里面走來。
原來賈珍、賈璉素日親密,又是弟兄,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簾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頭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與三姐。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二姐亦含笑讓坐,賈璉便靠東邊排插兒坐了,仍將上首讓與二姐。說了幾句見面情兒,便笑問道:“親家太太同三妹妹那去了,怎么不見?”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頭去了,也就來的?!贝藭r伺候的丫頭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不住的拿眼瞟著二姐,二姐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因見二姐手中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往腰里摸了一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了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辟Z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怕人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佩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裝看不見,坐著吃茶。只聽后面一陣簾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帶著兩個小丫頭自后面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令其拾取,這尤二姐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是著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時,只見二姐笑著,沒事人似的,再看一看絹子,不知那里去了,賈璉方放了心。于是大家歸坐,敘了些閑話。
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日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日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無事?!庇壤夏锫犃耍B忙使二姐拿鑰匙去取銀子。這里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里的話。在家里也是住著,在這里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里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里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里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說著,二姐已取了銀子來,交與尤老娘。尤老娘便遞與賈璉,賈璉又命一個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只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才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廟里去叫,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辟Z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聽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說的姨父,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著,又悄悄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么,只見三姐笑罵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面說著,便趕了過來,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些不可耍錢吃酒等語,又悄悄的央賈蓉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給賈赦請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提。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自己無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兩個姨娘嘲戲了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經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作二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為的是二姨是見過的,親上作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
賈珍想了一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老娘問準了你二姨,再作定奪?!庇谑怯纸塘速Z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他與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后三姨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周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而且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比張華勝強十倍,遂連忙過來與二姐商議。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后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亦便點頭依允。當下回復了賈蓉,賈蓉回了他父親。
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出望外,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于是二人商議著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置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不過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于寧、榮街后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頭。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名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過來時服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又使人將張華父子叫來,逼勒著與尤老娘寫退婚書。
卻說張華之祖原當皇糧莊頭,后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與尤二姐指腹為婚。后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弄得衣食不周,那里還娶得起媳婦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至,逼他與二姐退婚,心中雖不愿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焰,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與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不提。這里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過門。下回分解。
正是:
只為同枝貪色欲,致教連理起干戈。
五首新詩何所居,顰兒應自日欷歔。柔腸一段千般結,豈是尋常望雁魚。
五百年風流債,一見了偏作怪。你貪我愛自難休,天巧姻緣渾無奈。父母者子女間,莫失教訓說前緣。防微之處休弛謝,嚴厲才能真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