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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1)

此書寫世人之富貴子弟易流邪鄙,其作長上者有不能稽查之處,如寶玉之夜宴,始見之文雅韻致,細思之,何事生端又基于此?更能寫賈蓉之惡賴無恥,亦世家之必有者。讀者當以“三人行必有我師”之說為念,方能領會作者之用意也,戒之!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與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家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早已說了,已經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過生日。”寶玉聽了,喜的忙就說:“他們是那里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之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他們的情就是了。”寶玉聽了,笑道:“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駕橋撥火兒。”說著,大家都笑了。

寶玉說:“關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小燕一個跟我去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喜歡的很,只是五兒那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家去又氣病了,那里來得?只等好了罷。”寶玉聽了,不免后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不曾?”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個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那里有那樣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呢?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兒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玩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盄子女兒茶,已經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一碗來。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里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呼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叫起來,怕以后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里沒有長輩。”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都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謙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里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得,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里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也堤防著怕走了大折兒的意思。”

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家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于是先不上座,且忙著卸妝寬衣。[凡吃酒,從未先如此者。此獨怡紅風俗。故王夫人云:“他行事總是與世人兩樣的”,知子莫過母也。]

一時正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著纂兒,身上皆是長裙短襖。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劃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余亦此時太熱了,恨不得一冷。既冷時思此熱,果然一夢矣。]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后。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兩個。”

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劃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們一口罷了。”于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定。小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張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

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襲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別大呼小叫的,惹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玩意兒。”襲人道:“這個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小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林姑娘請了來,玩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道:“又開門喝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呢?”寶玉道:“怕什么,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他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眾人都道:“琴姑娘罷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怕什么,你們就快請去。”小燕、四兒都得不得一聲,二人忙命開了門,分頭去請。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他兩個請去,只怕寶、林二位不肯來,須得我們請去,死活拉他來。”于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去了。

果然寶釵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說:“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探春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炕上又并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

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個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日日說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

說著,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么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枝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

又注著:“在席者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眾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了門杯好聽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為仙人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叫人留恨碧桃花。

才罷,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眼看著芳官不語。湘云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寶釵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撂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那上面是一枝杏花。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

日邊紅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說是什么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并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那里肯飲,卻被史湘云、香菱、李紈等三四個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云拿著他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便該李紈掣。李紈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

竹籬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說著便吃酒,將骰過與黛玉。黛玉一擲,是個十八點,便該湘云掣。湘云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便知他趣白日間湘云醉臥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眾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湘云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面上是一枝荼蘼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蘼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么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

麝月一擲個十九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

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黛玉默默想道:“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當自嗟。

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

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著襲人,襲人也伸手取了一根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著道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杯。”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個什么,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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