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4780字
- 2016-11-01 17:14:23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shù)男宰幽闶侵赖模m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里。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放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fā)當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樂得干凈呢!”平兒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fā)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會子怎么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究也尋的著。現(xiàn)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里。可惜你是這里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人,是單在這里。”鴛鴦道:“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沒找到,姑娘跑了這里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平兒、襲人都裝不知道,笑道:“什么話這樣忙?我們這里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么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里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罵道:“你快夾著囗嘴離了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么‘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一面說,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
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說,不犯著牽三掛四的。俗語說‘當著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并沒有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么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這么說,他也并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老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里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有他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得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才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里藏著做什么的?我們就沒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里找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來家里來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屋里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里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里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后來他又來了。我從樹后頭走到山子石后,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看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后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走來。[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襲人先笑道:“要我好找。你那里來?”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里出來,迎頭看見你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你,看你囗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兩個,所以我就繞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后找找去,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了!”
鴛鴦已知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笑推他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里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坐吃茶。平兒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姓金名彩,由“鴛鴦”二字化出,因文而生文也。]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更妙!]現(xiàn)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只鴛鴦一家,寫的榮府中人各有各職,如目已睹。]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他。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chuàng)尠琢艘活D。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罵了我一頓。”
因鳳姐在旁,不敢提平兒,只說:“襲人也幫著他搶白我,也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么大福,我們也沒有這么大造化。”邢夫人聽了,因說道:“又與襲人什么相干?他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來家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么來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來,告訴他我來家了,大太太也在這里,請他來幫個忙兒。”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fā)了人來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些什么事。”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著,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下流囚攮的,偏你這么知道,還不離了我這里!”唬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一時金文翔來了,小幺兒們直帶入二門里去。隔了五六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告訴他,方才明白。
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命他出去。鴛鴦意欲不去,又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與他。又許他怎么體面,又怎么當家作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愿意。
他哥哥沒法,少不得回復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中。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fā)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愿意,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去回聲老太太。”他哥嫂聽了,只當他回想過來,都喜之不勝。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等姊妹并外頭的幾個執(zhí)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么來說,在園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服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fā)當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里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里!”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發(fā),右手便鉸。眾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發(fā)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亂顫,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邊,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么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不敢還一言。[千奇百怪,王夫人亦有罪乎?老人家遷怒之言,必應如此。]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這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
探春是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是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嬸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里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
寶玉聽了,忙走過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忙站起來。[寶玉亦有罪了。]賈母又笑道:“鳳姐也不提我?”[阿鳳也有了罪,奇奇怪怪之文,所謂《石頭記》不是作出來的。]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來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聽聽這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笑道:“等我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個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出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鴛鴦女從熱鬧中別具一副腸胃,“不輕許人”一事,是宦途中藥石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