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739字
- 2016-11-01 17:14:23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可知吃蟹一回,非閑文也。]平兒哭的哽咽難止,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必用寶釵評出,方是身分。]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只管這會子委屈,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
寶釵等歇息了一會子,方來看賈母、鳳姐。寶玉便讓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那里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個淫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兒,況還有我們那糊涂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淚。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么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一面說,一面便吩咐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斗來。
平兒素昔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兒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來與他換,便連忙脫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與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
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臺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里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凈,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然后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里,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夠打頰腮了。”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開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忽使平兒在絳蕓軒中梳妝,非世人想不到,寶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費盡心機了。寫寶玉最善閨閣中事,諸如胭粉等類,不寫成別致文章,則寶玉不成寶玉矣。然要寫又不便特為此費一番筆墨,故思及借人發端。然借人又無人,若襲人輩則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揀一日細寫?似覺無味。若寶釵等又系姊妹,更不便來細搜襲人之妝奩,況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思右想,須得一個又甚親,又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襲人等極親,又和襲人等不大常處,又得襲人輩之美,又不得襲人輩之修飾一人來,方可發端,故思及平兒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細寫絳蕓閨中之什物也。]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也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原來為此,寶玉之私祭,玉釧之潛哀,俱針對矣。然于此刻補明,又一法也。真千變萬化之文,萬法俱備,毫無脫漏,真好書也。]不想落后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是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潸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復起身,見方才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說一回閑話,掌燈后方散。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只跟著賈母。賈璉晚間歸房,見滿屋內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后悔不來。邢夫人記掛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
賈璉只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賈母問他:“怎么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了,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的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可怎么樣?”賈璉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賈母又道:“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臟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為那起淫婦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虧還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
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甚施脂粉,黃黃的臉兒,[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個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了老太太的喜歡。”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是最有禮的,再不會沖撞人。他日后要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作了一個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饒過我罷。”滿屋里的人都笑了。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
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賈璉和鳳姐兩個安慰他。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兒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你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也作下揖去。引的賈母笑了,鳳姐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安慰他。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為聽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服侍了奶奶這么幾年,也沒彈我一指頭,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婦人女子之情畢肖。但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劍生悲,況阿鳳與平兒哉?所謂此書真是哭成的。]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事,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三人從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頭。
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鳳姐見無人,方說道:“我怎么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淫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一個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轄治丈夫,此是首計,懦夫來看此句。]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妙!不敢自說沒不是,只論多少,懦夫來看。]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這會子還叨叨,難道還叫我給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是沒法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倒也有氣性,只是又是情累一個,可憐!]賈璉、鳳姐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寫阿鳳如此。]一時,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回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親戚要告呢!”鳳姐笑道:“[偏于此處寫阿鳳笑,壞哉阿鳳。]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只管叫他去告,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鎮嚇他,只管讓他告去。告不成,倒問他個以尸訛詐呢!”[寫阿鳳如此。]
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他使眼色,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等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樣。”鳳姐道:“不許給他錢!”賈璉一徑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發送才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將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復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氣吞聲罷了。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帳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大弊小弊,無一不到。]又梯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為天下夫妻一哭。]不在話下。
里面鳳姐心中雖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論,因房內無人,便拉平兒笑道:“我昨兒灌喪了酒了,你別埋怨,打了那里,讓我瞧瞧。”平兒道:“也沒打重。”正說著,只聽人回說:“奶奶姑娘們都進來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富貴少年多好色,那如寶玉會風流。閻王夜叉誰曾說,死到臨頭身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