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的苦悶
今年6月2日早晨,一個北京大學一年級學生,在悲觀與煩悶之中,寫了一封很沉痛的信給我。這封信使我很感動,所以我在那個6月2日的半夜后寫了一封一千多字的信回答他。
我覺得這個青年學生訴說他的苦悶不僅是他一個人感受的苦悶,他要解答的問題也不僅是他一個人要問的問題。今日無數青年都感覺大同小異的苦痛與煩悶,我們必須充分了解這件絕不容諱飾的事實,我們必須幫助青年人解答他們渴望解答的問題。
這個北大一年級學生來信里有這一段話:
生自小學畢業到中學,過了八年淪陷生活,苦悶萬分,夜中偷聽后方消息,日夜企盼祖國勝利,在深夜時暗自流淚,自恨不能為祖國做事。對蔣主席之崇拜,無法形容。但勝利后,我們接收大員及政府所表現的,實在太不像話……生從淪陷起對政府所懷各種希望完全變成失望,且曾一度悲觀到萌自殺的念頭……自四月下旬物價暴漲,同時內戰更打得起勁。生親眼見到同胞受饑餓而自殺,以及內戰的慘酷,聯想到祖國的今后前途,不禁悲從中來,原因是生受過敵人壓迫,實再怕做第二次亡國奴!……我傷心,我悲哀,同時絕望——在絕望的最后幾分鐘,問您幾個問題。
他問了我七個問題,我現在挑出這三個:
一、國家是否有救?救的方法如何?
二、國家前途是否絕望?若有,希望在那里?請具體示知。
三、青年人將苦悶死了,如何發泄?
以上我摘抄這個青年朋友的話,以下是我答復他的話的大致,加上后來我自己修改引申的話。這都是我心里要對一切苦悶青年說的老實話。
我們今日所受的苦痛,都是我們這個民族努力不夠的當然結果。我們事事不如人:科學不如人,工業生產不如人,教育不如人,知識水準不如人,社會政治組織不如人;所以我們經過了八年的苦戰,大破壞之后,恢復很不容易。人家送兵船給我們,我們沒有技術人才去駕駛。人家送工廠給我們——如勝利之后敵人留下了多少大工廠——而我們沒有技術人才去接收使用,繼續生產,所以許多煙囪不冒煙了,機器上了銹,無數老百姓失業了!
青年人的苦悶失望——其實豈止青年人苦悶失望嗎?——最大原因都是因為我們前幾年太樂觀了,大家都夢想“天亮”,都夢想一旦天亮之后就會“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有好日子過了!
這種過度的樂觀是今日一切苦悶悲觀的主要心理因素。大家在那“夜中偷聽后方消息,日夜企盼祖國勝利”的心境里,當然不會想到戰爭是比較容易的事,而和平善后是最困難的事。在勝利的初期,國家的地位忽然抬高了,從一個垂亡的國家一跳就成了世界上第四強國了!大家在那狂喜的心境里,更不肯去想想坐穩那世界第四把交椅是多大困難的事業。天下哪有科學落后、工業生產落后、政治經濟社會組織事事落后的國家可以坐享世界第四強國的福分!
試看世界的幾個先進國家,戰勝之后,至今都還不能享受和平的清福,都還免不了饑餓的恐慌。美國是唯一的例外。前年11月我到英國,住在倫敦第一等旅館里,整整三個星期,沒有看見一個雞蛋!我到英國公教人員家去,很少人家有一盒火柴,卻只用小木片向爐上點火供客。大多數人的衣服都是舊的補丁的。試想英國在三十年前多么威風!在第二次大戰之中,英國人一面咬牙苦戰,一面都明白戰勝之后英國的殖民地必須丟去一大半,英國必須降為二等大國,英國人民必須吃大苦痛。但英國人的知識水準高,大家絕不悲觀,都能明白戰后恢復工作的巨大與艱難,必須靠大家束緊褲帶,挺起脊梁,埋頭苦干。
我們中國今日無數人的苦悶悲觀,都由于當年期望太奢而努力不夠。我們在今日必須深刻地了解:和平善后要比八年抗戰困難得多。大戰時須要吃苦努力,勝利之后更要吃苦努力,才可以希望在十年二十年之中做到一點復興的成績。
國家當然有救,國家的前途當然不絕望。這一次日本的全面侵略,中國確有亡國的危險。我們居然得救了。現存的幾個強國,除了一個國家還不能使我們完全放心之外,都絕對沒有侵略我們的企圖。我們的將來全靠我們自己今后如何努力。
正因為我們今日的種種苦痛都是從前努力不夠的結果,所以我們將來的恢復與興盛決沒有捷徑,只有努力工作一條窄路,一點一滴地努力,一寸一尺地改善。
悲觀是不能救國的,吶喊是不能救國的,口號標語是不能救國的,責人而自己不努力是不能救國的。
我在二十多年前最愛引易卜生對他的青年朋友說的一句話:“你要想有益于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我現在還要把這句話贈送給一切悲觀苦悶的青年朋友。社會國家需要你們做最大的努力,所以你們必須先把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有用的東西,方才有資格為社會國家努力。
今年4月16日,美國南加羅林那州的州議會舉行了一個很隆重的典禮,懸掛本州最有名的公民巴魯克(Bernard M.Baruch)的畫像在州議會的壁上,請巴魯克先生自己來演說。巴魯克先生今年七十七歲了,是個猶太裔的美國大名人。當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威爾遜總統的國防顧問,是原料委員會的主任,后來專管戰時工業原料。巴黎和會時,他是威爾遜的經濟顧問。當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是戰時動員總署的專家顧問,是羅斯福總統特派的人造橡皮研究委員會的主任。戰爭結束后,他是總統特任的原子能管理委員會的主席。他是兩次世界大戰都曾出大力有大功的一個公民。
這一天,這位七十七歲的巴魯克先生起來答謝他的故鄉同胞對他的好意,他的演說辭是廣播全國對全國人民說的。他的演說,從頭至尾,只有一句話:美國人民必須努力工作,必須為和平努力工作,必須比戰時更努力工作。
巴魯克先生說:“現在許多人說借款給人可以拯救世界,這是一個最大的錯覺。只有人們大家努力做工可以使世界復興,如果我們美國愿意擔負起保存文化的使命,我們必須做更大的努力,比我們四年苦戰還更大的努力。我們必須準備出大汗,努力撙節,努力制造世界人類需要的東西,使人們有面包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有教育,有精神上的享受,有娛樂。”
他說:“工作是把苦悶變成快樂的煉丹仙人。”他又說:美國工人現在的工作時間太短了,不夠應付世界的需要。他主張:如果不能回到每周六天,每天八小時的工作時間,至少要大家同心做到每周四十四小時的工作;不罷工,不停頓,才可以做出震驚全世界的工作成績來。
巴魯克先生最后說:“我們必須認清:今天我們正在四面包圍攏來的通貨膨脹的危崖上,只有一條生路,那就是工作。我們生產越多,生活費用就越減低;我們能購買的貨物也就越加多,我們的剩余力量(物質的、經濟的、精神的)也就越容易積聚。”
我引巴魯克先生的演說,要我們知道,美國在這極強盛極光榮的時候,他們遠見的領袖還這樣力勸全國人民努力工作。“工作是把苦悶變成快樂的煉丹仙人。”我們中國青年不應該想想這句話嗎?
收入《獨立時論集》(第一集),1948年4月北平獨立出版社
拜金主義
吳稚暉先生在今年5月底曾對我說:“適之先生,你千萬再不要提倡那害人誤國的國故整理了。現在最要緊的是要提倡一種純粹的拜金主義。”
我因為個人興趣上的關系,大概還不能完全拋棄國故的整理。但對于他說的拜金主義的提倡,我卻表示二十四分的贊成。
拜金主義并沒有什么深奧的教旨,吳稚暉先生在他的《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與人生觀》里,曾發揮過這種教義。簡單說來,拜金主義只有三個信條:
第一,要自己能掙飯吃。
第二,不可搶別人的飯吃。
第三,要能想出法子來,開出生路來,叫別人有掙飯吃的機會。
《珠砂痣》里有一句說白:“原來銀子是一件好寶貝。”這就是拜金主義的淺說。銀子為什么是一件好寶貝呢?因為沒有銀子便是貧窮,貧窮便是一切罪惡的來源。《珠砂痣》里那個男子因為貧窮,便肯賣妻子,賣妻子便是一樁罪惡。你仔細想想,那一件罪惡不是由于貧窮的?小偷、大盜、扒手、綁票、賣娼、貧賊、賣國,那一件不是由于貧窮?
所以古人說:
衣食足而后知榮辱,
倉廩實而后知禮節。
這便是拜金主義的人生觀。
一班瞎了眼睛、迷了心頭孔的人,不知道人情是什么,偏要大罵西洋人,尤其是美國人,罵他們“崇拜大拉”(Worship the dollar)!你要知道,美國人因為崇拜大拉,所以已經做到了真正“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理想境界了(幾個大城市里自然還有罪惡,但鄉間真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西洋的普遍現狀)。
我們不配罵人崇拜大拉;請回頭看看我們自己崇拜的是什么!
一個老太婆,背著一只竹籮,拿著一根鐵扦,天天到巷堂里扒垃圾堆,去尋找那垃圾堆里一個半個沒有燒完的煤球,一寸兩寸稀爛奇臟的破布——這些人崇拜的是什么!
要知道,這種人連半個沒有燒完的煤球也不肯放過,還能有什么“道德”“犧牲”“廉潔”“路不拾遺”?
所以現今的要務是要充分提倡拜金主義,提倡人人要掙飯吃。
上海青年會里的朋友們現在辦了一種職業學校,要造成一些能自己掙飯吃的人才,這真是大做好事,功德無量。我想社會上一定有些假充道學的人,嫌這個學校的拜金氣味太重,所以寫這篇短文,預先替他們做點辯護。
原載1927年10月《文社月刊》第2卷第10冊
貞操問題
周作人先生所譯的日本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新青年》四卷五號),我讀了很有感觸。這個問題,在世界上受了幾千年無意識的迷信,到近幾十年中,方才有些西洋學者正式討論這問題的真意義。文學家如易卜生的《群鬼》和Thomas Hardy的《苔絲》(Tess)都帶著討論這個問題。如今家庭專制最厲害的日本居然也有這樣大膽的議論!這是東方文明史上一件極可賀的事。
當周先生翻譯這篇文字的時候,北京一家很有價值的報紙登出一篇恰相反的文章。這篇文章是海寧朱爾邁的《會葬唐烈婦記》(七月二十三四日北京《中華新報》)。上半篇寫唐烈婦之死如下:
唐烈婦之死,所閱灰水,錢鹵,投河,雉經者五,前后絕食者三;又益之以砒霜,則其親試乎殺人之方者凡九。自除夕上溯其夫亡之夕,凡九十有八日。夫以九死之慘毒,又歷九十八日之長,非所稱百挫千折有進而無退者手。
下文又借出一件“俞氏女守節”的事來替唐烈婦作陪襯:
女年十九,受海監張氏聘,耒于歸,夫夭,女即絕食七日;家人勸之力,始進糜日,“吾即生,必至張氏,寧服喪三年,然后歸報地下。”
最妙的是朱爾邁的論斷:
嗟乎,俞氏女蓋聞熱婦之風而興起者乎。俞氏女果能死于絕食七日之內,豈不甚幸?乃為家人阻之,俞氏女亦以三年為己任,余正恐三年之間,凡一千八十日有奇,非如烈婦之九十乙日也。且絕食之后,其家人防之者百端。雖有死之志,而無死之間,可奈何?烈婦倘能陰相之以成其節,風化所關,猗歟盛矣!
這種議論簡直是全無心肝的貞操論。俞氏女還不曾出嫁,不過因為信了那種荒謬的貞操迷信,想做那“青史上留名的事”,所以絕食尋死,想做烈女。這位朱先生要維持風化,所以忍心巴望那位烈婦的英靈來幫助俞氏女趕快死了,“豈不甚幸”!這種議論可算得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儒林外史》里面的王玉輝看他女兒殉夫死了,不但不哀痛,反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五十二回)王玉輝的女兒殉已嫁之夫,尚在情理之中。王玉輝自己“生這女兒為倫紀生色”,他看他女兒死了反覺高興,已不在情理中了。至于這位朱先生巴望別人家的女兒替他未婚夫做烈女,說出那種“猗歟盛哉”的全無心肝的話,可不是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嗎?
貞操問題之中,第一無道理的,便是這個替未婚夫守節和殉烈的風俗。在文明國里,男女用自由意志,由高尚的戀愛,訂了婚約,有時男的或女的不幸死了,剩下的那一個因為生時愛情太深,故情愿不再婚嫁。這是合情理的事。若在婚姻不自由之國,男女訂婚以后,女的還不知男的面長面短,有何情愛可言?不料竟有一種陋儒,用“青史上留名的事”來鼓勵無知女兒做烈女,“為倫紀生色”“風化所關,猗歟盛矣”!我以為我們今日若要作具體的貞操論,第一步就該反對這種忍心害理的烈女論,要漸漸養成一種輿論,不但永不把這種行為看作“猗歟盛矣”可旌表褒揚的事,還要公認這是不合人情、不合天理的罪惡;還要公認勸人做烈女,罪等于故意殺人。
這不過是貞操問題的一方面。這個問題的真相,已經與謝野晶子說得很明白了。他提出幾個疑問,內中有一條是:“貞操是否單是女子必要的道德,還是男女都必要的呢?”這個疑問,在中國更為重要。中國的男子要他們的妻子替他們守貞守節,他們自己卻公然嫖妓,公然納妾,公然“吊膀子”。再嫁的婦人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社交的資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卻一毫不損失他們的身份,這不是最不平等的事嗎?怪不得古人要請“周婆制禮”來補救“周公制禮”的不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