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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新文化運動(4)

夫白話之文學,不足以取富貴,不足以邀聲譽,不列于文學之正宗,而卒不能廢絕者,豈無故耶?豈不以此為吾文學趨勢自然如此,故不可禁遏而日以昌大耶?愚以深信此理,故又以為今日之文學當以白話文學為正宗。(《歷史的文學觀念論》)

從文學史的趨勢上承認白話文學為“正宗”。這就是正式否認駢文古文律詩古詩是“正宗”。這是推翻向來的正統,重新建立中國文學史上的正統。所以我說:

然則吾輩又何必攻古文家乎?吾輩主張“歷史的文學觀念”,而古文家則反對此觀念也。吾輩以為今人當造今人之文學,而古文家則以為今人作文必法馬、班、韓、柳,其不法馬、班、韓、柳者非文學之“正宗”也。吾輩之攻古文家,正以其不明文學之趨勢而強欲作一千年二千年以上之古文。此說不破,則白話之文學無有列為文學正宗之一日,而世之文人將猶鄙薄之以為小道邪徑而不肯以全力經營造作之。如是,則吾國將永無以全副精神實地試驗白話文學之日。夫不以全副精神造文學而望文學之發生,此猶不耕而求獲,不食而求飽也,亦終不可得矣。施耐庵、曹雪芹諸人所以能有成者,正賴其有特別膽力,能以全力為之耳。(同上)

我們特別指出白話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自然趨勢”,是不夠打倒死文學的權威的,必須還有一種自覺的,有意的主張,方才能夠做到文學革命的效果。歐洲近代國語文學的起來,都有這種自覺的主張,所以收效最快。中國有了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只因為無人敢公然主張用白話文學來替代古文學,所以白話文學始終只是民間的“俗文學”,不登大雅之堂,不能取死文學而代之。我們再三指出這個文學史的自然趨勢,是要利用這個自然趨勢所產生的活文學來正式替代古文學的正統地位。簡單說來,這是用誰都不能否認的歷史事實來做文學革命的武器。

我特別注重這個歷史的看法,這固然是我個人的歷史癖,但在當時這種新的文學史見解不但是需要的,并且是最有效的武器。國內一班學者文人并非不熟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事實,他們所缺乏的只是一種新的看法。譬如孔子,舊看法是把他看作“德侔天地,道冠古今”的大圣人,新看法是把他看作許多哲人里面的一個。把孔子排在老子、墨子一班人之中,用百家平等的眼光去評量他們的長短得失,我們就當然不會過分的崇拜迷信孔子了。文學史也是一樣的。舊日講文學史的人,只看見了那死文學的一線相承,全不看見那死文學的同時還有一條“活文學”的路線。他們只看見韓愈、柳宗元,卻不知道韓、柳同時還有幾個偉大的和尚正在那兒用生辣痛快的白話來講學。他們只看見許衡、姚燧、虞集、歐陽玄,卻不知道許衡、姚燧、虞集、歐陽玄同時還有關漢卿、馬東籬、貫酸齋等等無數的天才正在那兒用漂亮樸素的白話來唱小曲,編雜劇。他們只看見了李夢陽、何景明、王世貞,至多只看見了公安、竟陵的偏鋒文學,他們卻看不見何、李、袁、譚諸人同時還有無數的天才正在那兒用生動美麗的白話來創作《水滸傳》《金瓶梅》《西游記》和《三言》《二拍》的短篇小說,《擘破玉》《打棗竿》《掛枝兒》的小曲子。他們只看見了方苞、姚鼐、惲敬、張惠言、曾國藩、吳汝綸,他們全不看見方、姚、曾、吳同時還有更偉大的天才正在那兒用流利深刻的白話來創作《醒世姻緣》《儒林外史》《紅樓夢》《鏡花緣》《海上花列傳》。我們在那時候所提出的新的文學史觀,正是要給全國讀文學史的人們戴上一副新的眼鏡,使他們忽然看見那平時看不見的瓊樓玉宇,奇葩瑤草,使他們忽然驚嘆天地之大,歷史之全!大家戴了新眼鏡去重看中國文學史,拿《水滸傳》《金瓶梅》來比當時的正統文學,當然不但何、李的假古董不值得一笑,就是公安、竟陵也都成了扭扭捏捏的小家子了!拿《儒林外史》《紅樓夢》來比方、姚、曾、吳,也當然再不會發那“舉天下之美,無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的傖陋見解了!所以那歷史進化的文學觀,初看去好像貌不驚人,其實是一種“哥白尼的天文革命”:哥白尼用太陽中心說代替了地中心說,此話一出就使天地易位,宇宙變色;歷史進化的文學觀用白話正統代替了古文正統,就使那“宇宙古今之至美”從那七層寶座上倒栽下來,變成了“選學妖孽,桐城謬種”!(這兩個名詞是玄同創的。)從“正宗”變成了“謬種”,從“宇宙古今之至美”變成了“妖魔”“妖孽”,這是我們的“哥白尼革命”。

在建設的方面,我們主張要把白話建立為一切文學的唯一工具。所以我回國之后,決心把一切枝葉的主張全拋開,只認定這一個中心的文學工具革命論是我們作戰的“四十二生的大炮”。這時候,蔡元培先生介紹北京國語研究會的一班學者和我們北大的幾個文學革命論者會談。他們都是抱著“統一國語”的弘愿的,所以他們主張要先建立一種“標準國語”。我對他們說:標準國語不是靠國音字母或國音字典定出來的。凡標準國語必須是“文學的國語”,就是那有文學價值的國語。國語的標準是偉大的文學家定出來的,決不是教育部的公文定得出來的。國語有了文學價值,自然受文人學士的欣賞使用,然后可以用來做教育的工具,然后可以用來做統一全國語言的工具。所以我主張,不要管標準的有無,先從白話文學下手,先用白話來努力創造有價值有生命的文學。

所以我在民國七年四月發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把文學革命的目標化零為整,歸結到“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十個大字:

我們所提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以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才可算得真正國語。國語沒有文學,便沒有價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發達。

這是《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的大旨。這時候,我們一班朋友聚在一處,獨秀、玄同、半農諸人都和我站在一條線上,我們的自信心更強了。獨秀早已宣言:

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六年五月)

玄同也極端贊成這幾句話。他說:

此等論調雖若過悍,然對于迂謬不化之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實不能不以如此嚴厲面目加之。(六年七月二日寄胡適書)

我受了他們的“悍”化,也更自信了。在那篇文里,我也武斷的說:

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所以中國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學,只有些沒有價值的死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

在下文我提出“文學的國語”的問題。

我們提倡新文學的人,盡可不必問今日中國有無標準國語,我們盡可努力去做白話的文學。我們可盡量采用《水滸》、《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白話;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夠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話來補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來補助。這樣做去,決不愁語言文字不夠用,也決不愁沒有標準國語。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就是將來中國的標準國語。造中國將來白話文學的人,就是制定標準國語的人。

我的家鄉土話是離官話很遠的;我在學校里學得的上海話也不在官話系統之內。我十六七歲時在《競業旬報》上寫了不少的白話文,那時我剛學四川話。我寫的白話差不多全是從看小說得來的。我的經驗吿訴我:《水滸》《紅樓》《西游》《儒林外史》一類的小說早已給了我們許多白話教本,我們可以從這些小說里學到寫白話文的技能。所以我大膽的勸大家不必遲疑,盡量的采用那些小說的白話來寫白話文。其實那個時代寫白話詩文的許多新作家,沒有一個不是從舊小說里學來的白話做起點的。那些小說是我們的白話老師,是我們的國語模范文,是我們的國語“無師自通”速成學校。

直到《新潮》出版之后,傅斯年先生在他的《怎樣做白話文》里,才提出兩條最重要的修正案。他主張:第一,白話文必需根據我們說的活語言,必須先講究說話。話說好了,自然能做好白話文。第二,白話文必不能避免“歐化”,只有歐化的白話方才能夠應付新時代的新需要。歐化的白話文就是充分吸收西洋語言的細密的結構,使我們的文字能夠傳達復雜的思想,曲折的理論。傅先生提出的兩點,都是最中肯的修正。舊小說的白話實在太簡單了,在實際應用上,大家早已感覺有改變的必要了。初期的白話作家,有些是受過西洋語言文字的訓練的,他們的作風早已帶有不少的“歐化”成分。雖然歐化的程度有多少的不同,技術也有巧拙的不同,但明眼的人都能看出,凡具有充分吸收西洋文學的法度的技巧的作家,他們的成績往往特別好,他們的作風往往特別可愛。所以歐化白話文的趨勢可以說是在白話文學的初期已開始了。傅先生的另一個主張,——從說話里學作白話文,——在那個時期還不曾引起一般作家的注意。中國文人大都是不講究說話的,況且有許多作家生在官話區域以外,說官話多不如他們寫白話的流利。所以這個主張言之甚易,而實行甚難。直到最近時期,才有一些作家能夠忠實的描摹活的語言的腔調神氣,有時還能充分采納各地的土話。近年小說最能表示這個趨勢。近年白話文學的傾向是一面大膽的歐化,一面又大膽的方言化,就使白話文更豐富了。傅先生指出的兩個方向,可以說是都開始實現了。

我們當時抬出“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的作戰口號,做到了兩件事:一是把當日那半死不活的國語運動救活了;一是把“白話文學”正名為“國語文學”,也減少了一般人對于“俗語”“俚語”的厭惡輕視的成見。

我們在前一章已說過,民元以后的音標文字運動變成了讀音注音的運動,變成了紙上的讀音統一運動。他們雖然也有小學國文教科書改用國語的議論,但古文學的權威未倒,白話文學的價值未得一般文人的承認,他們的議論是和前一期的拼音文字運動同樣的無力量的。士大夫自己若不肯用拼音文字,我們就不能用拼音文字教兒童和老百姓;士大夫自己若不肯做白話文,我們也不配用白話教兒童和老百姓。我們深信:若要把白話變成教育的工具,我們必須先把白話認作最有價值最有生命的文學工具。所以我們不管那班國語先生們的注音工作和字典工作,我們只努力提倡白話的文學,國語的文學。國語先生們到如今還不能決定國語應該用“京音”(北平語)作標準,還是用“國音”(讀音統一會公決的國音)作標準。他們爭了許久,才決定用“北平曾受中等教育的人的口語”為國語標準。但是我們提倡國語文學的人,從來不發生這種爭執。《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的北京話固然是好白話,《儒林外史》和《老殘游記》的中部官話也是好白話。甚至于《海上花列傳》的用官話敘述,用蘇州話對白,我們也承認是很好的白話文學。甚至于歐化的白話,只要有藝術的經營,我們都承認是正當的白話文學。這二十年的白話文學運動的進展,把“國語”變豐富了,變新鮮了,擴大了,加濃了,更深刻了。

我在那時曾提出一個歷史的“國語”定義。我說:

我們如果考察歐洲近世各國國語的歷史,我們應該知道沒有一種國語是先定了標準才發生的;沒有一國不是先有了國語然后有所謂標準的。

凡是國語的發生,必是先有了一種方言比較的通行最遠,比較的產生了最多的活文學,可以采作國語的中堅分子;這個中堅分子的方言,逐漸推行出去,隨時吸收各地方言的特別貢獻,同時便逐漸變換各地的土話;這便是國語的成立。有了國語,有了國語的文學,然后有些學者起來研究這種國語的文法,發音法等等;然后有字典,詞典,文典,言語學等等出來;這才是國語標準的成立。(《國語講習所同學錄序》,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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