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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魯迅《藥》指導大概

/這里討論的是關于了解與欣賞能力的訓練/

[1]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2]“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出一陣咳嗽。

“唔。”老栓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店么?你娘會安排的。”

[3]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后的走。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4]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里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5]“哼,老頭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么別的奇怪。

[6]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后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里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并且看出號衣上暗紅色的鑲邊。——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趕;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7]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握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兒,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8]“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9]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里哼著說,“這老東西……。”

[10]“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并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11]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干凈,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貼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么?”

“得了。”

[12]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

“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

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里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13]“好香!你們吃什么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炒米粥么?”仍然沒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14]“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里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15]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里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里了,卻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16]“睡一會兒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

[17]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個花白胡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18]“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19]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20]“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吃下。”橫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么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么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赸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

[21]“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胡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22]“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23]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

[24]“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

“啊呀,那還了得。”坐在后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紅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那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25]“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身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26]“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里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拼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么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27]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候的饅頭。

[28]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么。微風起來,吹動他短發,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29]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座墳前,放下了籃子。

[30]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怔。

[31]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32]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么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33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見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34]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35]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36]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37]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38]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指導大概

本篇是短篇小說。正題旨是親子之愛,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這故事是在清朝的末年,那時才有革命黨;本篇第三段“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一句話,表示了革命黨的主張,也表示了朝代。這故事是個小城市的故事,出面的人物也都是小城市的人物。那時代的社會還是所謂封建的社會;這些人物,這些人物的思想,自然充滿了封建社會的色彩。從華老栓到夏四奶奶,都是如此。

故事只是這樣:小茶館的掌柜華老栓和華大媽夫婦只有小栓一個兒子,像是已經成了年。小栓生了癆病,總不好。老夫婦撿到一個秘方,人血饅頭可以治好癆病。老栓便托了劊子手康大叔,當然,得花錢。剛好這一個秋天的日子,殺一個姓夏名瑜的革命黨,老栓去向康大叔買回那人血饅頭,讓小栓吃了。小栓可終于沒有好,死了。那夏瑜是他的三伯父夏三爺告了密逮著的。夏瑜很窮,只有一個老母親,便是夏四奶奶。他在牢里還向管牢的紅眼睛阿義宣傳革命,卻挨了兩個嘴巴。夏三爺告密,官廳賞了二十五兩銀子。一般人沒有同情那革命黨的。他是死刑犯人,埋在西關外官地上;華家是窮人,小栓也埋在那里。第二年清明,華大媽去上墳,夏四奶奶也去。夏四奶奶發見兒子墳上有一個花圈,卻不認識是什么,以為他讓人冤枉死了,在特意顯靈呢。華大媽瞧著夏四奶奶發怔,過去想安慰她,看見花圈,也不認識,只覺得自己兒子墳上沒有,“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33]。她終于勸著夏四奶奶離開了墳場。

本篇從“秋天的后半夜”[1]老栓忙著起來去等人血饅頭開場。第一段說到饅頭到了手為止。第二段說老栓夫婦商量著燒那饅頭,直到看著小栓吃下去。第三段康大叔來到茶館里,和老栓夫婦談人血饅頭;從饅頭談到了那革命黨。這卻只是茶客們和他問答著,議論著。這兩段里都穿插著小栓的病相。第一段的時間是后半夜到天明;第二、三段只是一個早上。第四段是第二年清明節的一個早上,華大媽去上兒子的墳,可見小栓是死了。夏四奶奶也去上兒子的墳,卻有人先已放了一個花圈在那墳上。第一段里,主要的是老栓的動作。第二段里是華大媽的。第三段里主要是康大叔和茶客們的對話。第四段里主要的卻是夏四奶奶的動作。

老栓和華大媽都將整個兒的心放在小栓的身上,放在小栓的病上。人血饅頭只是一個環;在這以前可能還試過許多方子,在這以后,可能也想過一些法子。但只這一環便可見出老夫婦愛兒子的心專到怎樣程度,別的都不消再提了。魯迅先生沒有提“愛”字,可是全篇從頭到尾都見出老夫婦這番心。他們是窮人,不等到第四段說小栓埋在“窮人的叢冢”[27]里我們才知道,從開始一節里“華老栓”這名字,和“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便看出主人公是窮人了。窮人的錢是不容易來的,更是不容易攢的。華大媽枕頭底下那一包洋錢,不知她夫婦倆怎樣辛苦才省下來的。可是為了人血饅頭,為了兒子的病,他們愿意一下子花去這些辛苦錢。“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才掏出那包錢。老栓“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2]。他后來在丁字街近處的那家鋪子門邊站著的時候,又“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5]。這些固然見出老夫婦倆錢來得不易,他們可并不是在心疼錢。他們覺得兒子的命就在那人血饅頭上,也就在這包錢上,所以慎重地藏著,慎重地裝著,慎重地守著。這簡直是一種虔敬的態度。

老栓夫婦是忙人,一面得招呼茶客們,一面還得招呼小栓的病。他們最需要好好地睡。可是老栓去等饅頭這一夜,他倆都沒有睡足,也沒有睡好;所以第二天早上兩個人的眼眶都圍上一圈黑線[17][19]。那花白胡子甚至疑心老栓生了病[17]。這一夜老栓其實不必起來得那么早,連華大媽似乎都覺得他太早了一些,所以帶點疼惜地說,“你就去么?”[2]但是這是關系兒子生命的大事,他怎敢耽誤呢!大概他倆惦記著這件大事,那上半夜也沒有怎樣睡著,所以第二天才累得那樣兒。老栓出了門,到了丁字街近處那家關著門的鋪子前面立住,“好一會”[4],才有趕殺場的人“從他面前過去”[5],他確是太早了一些。這當兒華大媽也不會再睡。她惦記著,盼望著,而且這一早收拾店面是她一個人的事兒。老栓出門前不是叫了小栓“你不要起來。……店么?你娘會安排的”[2]。“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干凈,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11],可見她起來也是特別早的。兩夫婦一個心,只是為了兒子。

老栓是安分良民,和那些天剛亮就起來趕殺場的流浪漢和那些劊子手不是一路。他們也看出他的異樣,所以說,“哼,老頭子。”“倒高興……。”[5]“這老東西……。”[9],他膽兒小,怕看殺人,怕見人血,怕拿人血饅頭。他始終立在那鋪子的檐下,不去看殺場。固然他心里只有兒子的病,沒心趕熱鬧去,害怕可也是一半兒。他連那些去看殺人和那殺人的人的眼光都禁不起[5][8],他甚至看見那殺人的地方——丁字街——,聽見譏諷他也來看殺人的話,都“吃一驚”[4][5],何況是殺人呢?人血饅頭是那劊子手送到他面前來的。他還不敢接那“鮮紅的饅頭”[8],是那劊子手扯下他的燈籠罩,塞給他,他才拿著的。這人血饅頭本該“趁熱的拿來,趁熱吃下”[20],可是老栓夫婦害怕這么辦。“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12],才決定拿一片老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12],和那“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12],燒了給小栓吃。他們不但自己害怕,還害怕小栓害怕,所以才商量出這個不教人害怕的辦法來。他們硬著頭皮去做那害怕的事兒,拿那害怕的東西,只是為了兒子。但他們要盡可能地讓兒子不害怕,一來免得他不敢吃,二來免得他吃下去不舒服。所以在重包饅頭的時候,華大媽“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12]。他正是害怕小栓看見“那紅的饅頭”[12]。——但那是人血饅頭,能治病,小栓是知道的。

老栓夫婦唯一關心的是小栓的病。老栓起來的時候,小栓醒了,“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出一陣咳嗽”[2],他出門的時候,吹熄燈盞,特地走向里屋子去。小栓又是一遍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他不要起來,店面由他娘收拾去[2]。“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3],老栓才出了門。一個做父親的這樣體貼兒子,也就算入微了。母親自然更是無微不至。重包饅頭時華大媽那句話,上節已引過了。她和小栓說話,給小栓做事,都是“輕輕”的。第二段第三段里見了三回:一回是“輕輕說”[14],一回是“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16],又一回是“輕輕的問道”[23],老栓固然也是“低低的叫”,但那是在夜里,在一個特殊境地里。華大媽卻常是“輕輕”的,老是“輕輕”的,母親的細心和耐性是更大了。

老栓夫婦是粗人,自然盼望人血饅頭治好小栓的病,而且盼望馬上治好。老栓在街上走的時候,“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3]。他的高興,由于信和望。他拿到那饅頭的時候,聽得有人問他話。“但他并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10]。這是一種虔敬的信和望。華大媽的信和望和老栓其實不相上下。“老栓走到家”的時候,她“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問:“得了么?”[11]只這半句話,便是她的整個兒的心。后來她和小栓說,“吃下去罷,——便好了”[14]。又說,“睡一會罷,——便好了”[16]。她盼望小栓的病便會好的。所以小栓又在吃飯的時候,她便“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23]“仍舊”這個詞表示她的失望,也就是表示她的盼望。她不高興“聽到‘癆病’這兩個字”[20],也由于她的盼望,她盼望小栓不是“癆病”。她知道他是,可是不相信他是,不愿意他是,更不愿意別人說他是“癆病”。老栓和她一樣地盼望著小栓不是“癆病”,可是他走到家,看見小栓坐著吃飯的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11]。他是男人,自然比華大媽容易看清楚現實些,也比她禁得住失望些。但是他倆對于那個人血饅頭卻有著共同的信和望。小栓吃下那饅頭的時候,“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15]。

老兩口子這早上真高興。老栓一直是“笑嘻嘻的”。那花白胡子說了兩回:一回在康大叔來到茶館之前,他說,“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生病)……”[17]。一回在康大叔來到之后,他說,“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21]。老栓如此,華大媽可想而知。康大叔來到的當兒,老栓“笑嘻嘻的聽”,華大媽也“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19],他倆的笑出于本心。后來康大叔說出“癆病”那兩個字,華大媽聽到“變了一點臉色”,“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20],那笑卻是敷衍康大叔的。敷衍康大叔,固然也是害怕得罪這個人,多一半還是為了兒子。她謝康大叔的那一句話[20],感激是真的。他們夫婦倆這早上只惦著饅頭,只惦著兒子,很少答別人的話——自然,忙也有點兒。老栓不答應路上人的問話,上文已提過了。燒饅頭的時候,駝背五少爺接連問了兩回,老夫婦都沒有答應;雖然“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10]。花白胡子問,“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他也只答了“沒有”兩個字[17],就打住了。連康大叔來,他都沒有說一句話。這早上他夫婦答別人的話只有華大媽的一句和他的半句。奇怪的是,他們有了那么一件高興的事兒,怎么不趕緊說給人家聽呢?——特別在花白胡子向老栓探聽似的問著的時候。也許因為那是一個秘方,吃了最好別教人家知道,更靈驗些,也許因為那是一件罪過,不教人家知道,良心上責任輕些。若是罪過,不但他倆,小栓也該有份兒。所以無論如何,總還是為了兒子。

小栓終于死了。不用說,老夫婦倆會感到種種“不足和空虛”。但第二年清明節,去上墳的卻只有華大媽一個人。這是因為老栓得招呼店面,分不開身子。他倆死了兒子,可還得活下去。茶館的生意是很忙的。第三段里說,“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17],駝背五少爺也說,“老栓只是忙”[18],他一個人是忙不開的,得華大媽幫著。所以這一日“天明未久”[28],她便去上墳,為的是早點回來,好干活兒。她在小栓墳前“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么”[28]。兒子剛死在床上,也許可以不相信,也許還可以癡心妄想地等候他活轉來;兒子死后,也許可以等候他到夢里相見。現在是“天明未久”在兒子的墳前,華大媽心里究竟在等候著些什么呢?或者是等候他“顯點靈”罷?“微風起來,吹動他短發,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28]。半年來的傷心日子,也夠她過的了。華大媽如此,老栓也可想而知。她后來看著夏四奶奶在哭,“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30]。所以在夏四奶奶發怔的時候,“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勸慰[31]。這種同情正是從“兒子”來的。后來見夏家兒子墳頂上“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32],“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33]。夏家兒子的墳確有些與眾不同,小栓的似乎相形見絀。這使她“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愿意根究”[33]。她是在羨慕著,也妒忌著,為了墳里的兒子。但是她還同情地陪著夏四奶奶,直到“上墳的人漸漸增多”[35],才“想到要走”[36]。她早就該回茶館幫老栓干活兒,為了同病相憐,卻耽擱了這么久,將活兒置之度外。她整個兒的心,還是在“兒子”身上。——以上是親子之愛正題旨。

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這只從側面見出。那革命黨并沒有出面,他的故事是在康大叔的話里,和夏四奶奶的動作里。故事是從那人血饅頭引起的。第三段里那花白胡子一面和老栓說(那時華大媽已經“搭訕著走開了”[20]),“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21]從這幾句話里可以見出那位革命黨的處決,事先是相當秘密的;大家只知道那是“夏家的孩子”,犯了不尋常的死罪而已。難怪康大叔剛進茶館“便對老栓嚷道”:——“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18]。那“信息”自然也是秘密的。他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一問:“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接著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22]這些話并不是回答花白胡子,只是沒有得到什么好處,自己有點牢騷罷了。夏三爺獨得“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康大叔羨慕這個。他自然不會忘記老栓的那包洋錢,可是比起“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那就不算什么了。何況那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8]。而且是他“照顧”[20]老栓的,怎能算是他的好處!他說“信息靈”,他說運氣了老栓[18],“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都是要將人情賣在老栓的身上。但就故事的發展說,這一節話卻是重要的關鍵。那革命黨是不出面的。他的故事中的人物,全得靠康大叔的嘴介紹給讀者。這兒介紹了夏四奶奶,第四段里那老女人便有著落了。那兒不提起“夏四奶奶”,是給華大媽留地步,那一段主要的原是夏四奶奶的動作,假如讓華大媽分明地知道了那老女人就是夏四奶奶,那必露出一番窘相。那會妨礙故事的發展。但她聽了那老女人“他們都冤枉了你”[33]一番話之后,好像也有些覺得了;“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那一句便是從這里來的。這里又介紹了牢頭紅眼睛阿義和那告官的夏三爺;這些是那片段的故事的重要角色。但康大叔并沒有直接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二問,他只說“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24]。“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沒“關在牢里”的時候,不用說是在“造反”了;這還不該殺頭之罪嗎?不但他該殺頭,夏三爺要是“不先告官”,連他也會“滿門抄斬”呢[24]。這就是回答了花白胡子了。至于詳細罪狀,必是沒有“告示”;大約只有官知道,康大叔也不會知道的。

康大叔提到那革命黨,口口聲聲是“那個小家伙”[22]、“這小東西”[22][24]、“賤骨頭”[25]。那革命黨向紅眼睛阿義說過“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康大叔說這不是“人話”[24]。一面還稱贊“夏三爺真是乖角兒”[24]。紅眼睛阿義是他一流人,第一是想得好處。他原知道那革命黨“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那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24]。這兒借著阿義的口附帶敘述了那革命黨家中的情形。康大叔和阿義除了都想得到好處之外,還都認為革命黨是“造反”,不但要殺頭,而且有“滿門抄斬”之罪。他們原是些做公的人,這樣看法也是當然。那熱心的革命黨可不管這個,他宣傳他的。阿義打他,他并不怕,還說“可憐可憐”呢[25]。革命者的氣概從此可見。但是一般人是在康大叔、阿義這一邊兒。那二十多歲的茶客聽到說“勸牢頭造反”,道,“啊呀,那還了得。”“很現出氣憤模樣”[24]。那駝背五少爺聽到“給他兩個嘴巴”,便“忽然高興起來”,說,“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24]。那花白胡子聽到康大叔“還要說可憐可憐哩”[25]那句話,以為那革命黨是在向阿義乞憐了,便看不上他似的道,“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25]經康大叔矯正以后,他“恍然大悟似的說”,“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那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發了瘋了”。那駝背五少爺后來也“點著頭說”,“瘋了”[26]。他們三個人原先怎么也想不到“可憐可憐”是指阿義說的,所以都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三個茶客代表各種年紀的人。他們也都相信“造反”是大逆不道的,他們和康大叔和阿義一樣,都覺得“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24],而且“簡直是發了瘋了”。——“瘋子”這名目是“吃人”的巧妙的借口,這是封建社會的“老譜”,《狂人日記》里也早已說過了的。——這就無怪乎夏家的親戚早不上他家來了[33]。(夏四奶奶“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句話里的“來”字不大清楚;若說“來往”,就沒有歧義了。)其實就是夏四奶奶,她對于革命黨的意見,也還是個差不多。不過她不信她兒子是的。她說,“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又說,“可憐他們坑了你”。她甚至疑心他墳頂上那“一圈紅白的花”是“特意顯點靈”要她知道的。她是愛她的兒子,可是并沒有了解她的兒子。革命者是寂寞的,這樣難得了解和同情的人!幸而,還不至于完全寂寞,那花圈便是證據。有了送花圈的人,這社會便還沒有死透,便還是有希望的。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里說,他不愿意抹殺人們的希望,所以“不恤用了曲筆平空添上”一個花圈在瑜兒的墳上。這是他的創作的態度。第四段是第一個故事的結尾,尤其是第二個故事的結尾。這里主要的是夏四奶奶的動作,可是用了“親子之愛”這個因子,卻將她的動作和華大媽的打成一片了。

通常說短篇小說只該有“一個”題旨,才見得是“經濟的”。這句話不能呆看。正題旨確乎是只能有“一個”,但正題旨以外不妨有副題旨。副題旨若能和正題旨錯綜糅合得恰到好處,確有賓主卻又像不分賓主似的,那只有見得更豐厚些,不會松懈或枝蔓的。這一篇便可以作適當的例子。再有,小說雖也在敘述文和描寫文類里,跟普通的敘述文和描寫文卻有些不同之處。它得有意念的發展。普通的敘述文和描寫文自然也離不了意念,可得跟著事實,不能太走了樣子,意念的作用不大。小說雖也根據事實,卻不必跟著事實;不但選擇有更多的自由,還可以糅合融鑄,發展作者的意念。這里意念的作用是很大的。題旨固然是意念的發展,取材和詞句也都離不了意念的發展。即使是自然派的作家,好像一切客觀,其實也還有他們的意念。不然,他們為什么寫這種那種故事,為什么取這件那件材料,為什么用這些那些詞句,而不寫、不取、不用別的,就難以解釋了。這種意念的發展在短篇小說里作用尤其大。短篇小說里意念比較單純,發展得恰當與否最容易見出。所謂“經濟的”便是處處緊湊,處處有照應,無一閑筆,也便是意念發展恰到好處。本篇題旨的發展,上文已經解析。取材和詞句卻還有可說的。

本篇副題旨的取材,《吶喊自序》里的話已夠說明。魯迅先生的創作是在“五四”前后所謂啟蒙時代(本篇作于民國八年四月)。他的創作的背景大部分是在清末民初的鄉村或小城市里。所謂農村的社會或封建的社會,便是這些。魯迅先生所以取材于這些,一方面自然因為這些是他最熟悉的,一方面也因為那是一個重新估定價值的時代,他要以智慧的光輝照徹愚蠢的過去。他是浙江紹興人,他卻無意于渲染地方的色彩,這是他在《我的創作經驗》一文里曾經暗示了的[即《我怎么做起小說來》,見魯迅《南腔北調集》。]。本篇的正題旨發展在人血饅頭的故事里,正因為那故事足以表現農村的社會——愚蠢的過去。這故事包括三個節目:看殺頭,吃人血,坐茶館。看殺頭的風俗代表殘酷,至少是麻木不仁。《吶喊自序》里說日俄戰爭時在日本看到一張幻燈片,是日本人捉著了一個替俄國做偵探的中國人,正在殺頭示眾,圍著看熱鬧的都是些中國人。魯迅先生很可憐我們同胞的愚蠢,因此改了行,學文學,想著文學也許有改變精神的用處。本篇描寫那殺場的觀眾,還是在這種情調里。這是從老栓的眼里看出:“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7]。這些觀眾也真夠熱心的了。

吃人血的風俗代表殘酷和迷信。老栓拿到饅頭的時候,似乎聽得有人問他,“這給誰治病的呀?”[10]可見人血饅頭治癆病還是個相當普遍的秘方,這也就是風俗了。老栓和華大媽都信仰這個秘方,到了虔敬的程度。小栓也差不多,他撮起那燒好的黑饅頭,“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15]。康大叔說了四回“包好!”[20][24][26],兩回是向老栓夫婦說的,兩回是向小栓說的,雖然不免“賣瓜的說瓜甜”,但相信也是真的。那花白胡子也向老栓說,“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21]。一半兒應酬康大叔和老栓夫婦,至少一半兒也相信。可是后來小栓終于死了!——老栓夫婦雖然相信,卻總有些害怕;他們到底是安分良民,還沒有那份兒殘酷。他們甚至于感覺到這是一樁罪過似的。老栓方面,上文已提過了。第四段里說,“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36]。原來她聽了夏四奶奶向墳里的兒子一番訴說之后,似乎便有些覺得面前的老女人是誰,她那墳里的兒子又是誰了。想著自己兒子吃過人家兒子的血,不免是一樁罪過,這就是她良心上的“一挑重擔”。在兩人相對的當兒,夏四奶奶雖然根本未必知道血饅頭這回事,可是華大媽的擔子卻有越來越重的樣子。“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35]。夏四奶奶的注意分開了,不只在墳里的兒子和面前的華大媽身上了,華大媽這才“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老栓夫婦的內疚若是有的,那正是反映吃人血的風俗的殘酷的。《狂人日記》里不斷提起吃人,固然是指著那些吃人的“仁義道德”說的,可也是指著這類吃人的風俗說的。那兒有“一直吃到徐錫麟”的話,徐錫麟正是革命黨。那兒還說“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著血舐”。這些都是本篇的源頭——帶說一句,本篇的“夏瑜”似乎影射著“秋瑾”;秋瑾女士也是紹興人,正是清末被殺了的一位著名的革命黨。這人血饅頭的故事是本篇主要的故事,所以本篇用“藥”做題目。這一個“藥”字含著“藥”(所謂“藥”)、“藥?”、“藥!”三層意思。

坐茶館,談天兒,代表好閑的風氣。茶客們有些沒有職業的,可以成天地坐著,駝背五少爺便是例子。“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13],可以算是茶客的典型。那時就是有職業的人,在茶館里坐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也是常見的。這些人閑得無聊,最愛管閑事。打聽新聞,議論長短,是他們的嗜好,也是他們的本領。沒有新聞可聽,沒有長短可論的時候,他們也能找出些閑話來說著。本篇第二段里燒饅頭的時候,駝背五少爺問,“好香!你們吃什么點心呀?”沒有人答應。可是他還問,“炒米粥么?”仍然沒人答應,他這才不開口了。找人搭話正是茶客們的脾氣。第三段里那花白胡子看見老栓眼眶圍著一圈黑線,便問,“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老栓回答“沒有”。他又說,“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這是“取消了自己的話”[17]。這些都是沒話找話的費話。康大叔來到以前,駝背五少爺提到小栓,那是應酬老栓的。康大叔來到以后,花白胡子也提到小栓,那是應酬康大叔和老栓的。這里面也有多少同情,但找題目說話,也是不免的。花白胡子向康大叔一問,這才引起了新聞和議論。那些議論都是傳統的,也不負責任的。說來說去,無非是好閑就是了。

本篇的節目,大部分是用來暗示故事中人物的心理的,從上文的解析里可以見出。但在人物、境地、事件的安排上也不忽略。這些也都是意念的發展。第一段和第四段的境地都是靜的,靜到教人害怕的程度。老栓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3]。夜的街真太靜了,忽然來了個不出聲的人,狗也害怕起來,溜過一邊或躲在一邊去了;老栓吃了兩回驚,一半是害怕那地方、那種人,一半也是害怕那靜得奇怪的夜的街。甚至那殺場,也只“似乎有點聲音”,也只“轟的一聲”[7];這并不足以打破那奇怪的靜。這個靜是跟老栓的害怕、殺頭和吃人血的殘酷應合著的。第四段開場是“層層疊疊”的“叢冢”[27]中間,只放著兩個不相識的女人。那也是可怕的靜,雖然是在白天。所以華大媽和夏四奶奶開始搭話的時候都是“低聲”[31][32],“低聲”便是害怕的表現。后來夏四奶奶雖然“大聲”向他的瑜兒說了一番話[33],但那是向鬼魂說的,也不足以打破那個靜。那時是:“微風早已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34]那“一絲發抖的聲音”便是夏四奶奶那節話的余音。后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可是似乎也沒有怎樣減除那個靜的可怕的程度。本篇最后一節是這樣:“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這“悚然的”一面自然因為兩人疑心鬼魂當場顯靈,一面還是因為那墳場太靜了。這個靜是應合著那叢冢和那兩個傷心的母親的。配著第一段、第四段的靜,是第二段、第三段的動,動靜相變,恰像交響曲的結構一般。

小栓的病這節目,只在第二段開始寫得多一些,那是從老栓眼中見出他的瘦。但在本篇前三段里隨時都零星地穿插著。咳嗽、“肚餓”、流汗,構成他的病象。咳嗽最明顯,共見了六次[2][15][20][23][26];“肚餓”從吃飯見,流汗也是在吃飯的時候;這兩項共同見了兩次[11][25]。這樣,一個癆病鬼就畫出來了。康大叔是劊子手,他的形狀、服裝、舉動、言談,都烘托出來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那“像兩把刀”的“眼光”,那“大手”[8],那“滿臉橫肉”[18],高興時便“塊塊飽綻”的[22],已經夠教人認識他了,再加“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18],便十足見出是一個兇暴的流浪漢。他將那人血饅頭送到老栓面前的時候,說的話[8][9],以及“攤著”“一只大手”[8],以及“搶過燈籠,一把扯了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9]的情形,也見出是一個粗野的人。他到了茶館里,一直在嚷[18][20],在“大聲”說話[22]。他說話是不顧到別人的。他沒有顧老栓夫婦忌諱“癆病”這兩個字。華大媽“搭訕著走開了”,他還“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20]。第三段末尾,小栓又在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的肩膀說:——‘包好!小栓——你不要這么咳。包好!’”這都是所謂不顧別人死活,真粗心到了家。他又是個唯我獨尊的人,至少在這茶館里。那花白胡子誤會了“可憐”的意思,他便“顯出看不上他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25]。在本篇里,似乎只有康大叔是有性格的人,別的人都是些類型,本篇的題旨原不在鑄造性格,這局面也是當然的。

第三段里茶客們和康大叔的談話是個難得安排的斷片或節目。這兒似乎很不費力地從正題旨引渡到副題旨,上文也已提到了。談話本可以牽搭到很遠的地方去;但是慢慢地牽搭過去,就太不“經濟的”。這兒卻一下就搭上了。副題旨的發展里可又不能喧賓奪主,冷落了正題旨。所以康大叔的話里沒將老栓撂下,小栓更是始終露著面兒。茶客參加談話的不能太多,太多就雜亂了,不好收拾了,也不能全是沒露過面的,不然前后就打成兩橛了。這兒卻只有三個人,那駝背五少爺和花白胡子是早就先后露了面的[13][17],只加了那“一個二十多歲的人”[24]。這些人“都恭恭敬敬的”[19]“聳起耳朵”[22]聽康大叔的話。“恭恭敬敬的”,也許因為大家都有一些害怕這個粗暴的人,“聳起耳朵”,因為是當地當日的新聞,大家都愛聽。——那花白胡子去問康大叔的時候,“低聲下氣的”[21],也是兩方面都有點兒。這樣,場面便不散漫,便不漏了。但是談話平平地進行下去,未免顯得單調。這兒便借著“可憐可憐”那句話的歧義引出一番波折來。康大叔“冷笑著”對花白胡子說明以后,“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25]。這是討了沒趣;是滿座,不止那三個人。可是花白胡子和那二十多歲的人“恍然大悟”,將罪名推到那革命黨身上以后,大家便又輕松了——不是他們沒有“聽清”康大叔的話,是那革命黨“發了瘋了”,才會說那樣出人意外的話。于是“店里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但這個話題也就到此而止。那悟得慢一些的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的半句“瘋了”,恰巧是個尾聲,結束了這番波折,也結束了這場談話。

詞句方面,上文已經提到不少,還有幾處該說明的。第一段末尾,“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這些并不是從老栓眼里看出,這是借他回家那一條大道描寫那小城市。匾已破了,那四個金字也黯淡了,其中第二個字已經黯淡到認不出了。這象征著那小城市也是個黯淡衰頹的古城市;那些古舊的風俗的存在正是當然。第二段小栓吃下那饅頭,“卻全忘了什么味”[15]。他知道這是人血饅頭,“與眾不同”,準備著有些異味,可是沒有,和普通的燒饅頭一樣。燒饅頭的味是熟習的,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所以覺得“全忘了什么味”。這兒小栓似乎有些失望似的。第三段“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20],“康大叔”上加“這”字是特指。“康大叔”這稱呼雖已見于華大媽的話里[20],但在敘述中還是初次出現,加“這”字表示就是華大媽話里的那個人,一方面也表示就是那兇暴粗野的流浪漢劊子手。又,“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是官賞了他銀子。第四段夏四奶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座墳前,放下了籃子”[29]。這兒路的“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小栓的墳便在其中,“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23]。夏四奶奶窮,不能將兒子埋在別處,便只得埋在這塊官地的左邊墳場里。她可不愿意人家知道她兒子是個死刑的犯人。她“天明未久”[28],就來上墳,原是避人的意思。想不到華大媽比她還早,而且已經上完了墳,“坐在地上看他”。這一來她兒子和她可都得現底兒了。她躊躇,羞愧,便是為此。但既然“三步一歇的走”來了[29],哪有回去的道理,到底還是上墳要緊,面子上只好不管了;所以她“終于硬著頭皮”走過去了。后來她“大聲”說的一番話[33],固然是給她兒子說的,可也未嘗沒有讓華大媽聽聽的意思——她兒子是讓人家“冤枉了”、“坑了”,他實在不是一個會犯罪的人。第四段主要的是夏四奶奶的動作。這里也見出她的親子之愛,她的(和華大媽的)迷信。但本段重心還在那個花圈上,魯迅先生有意避免“花圈”這個詞,只一步一步地烘托著。從夏四奶奶和華大媽的眼睛里看,“紅白的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又從夏四奶奶嘴里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35]這似乎夠清楚了。可是有些讀者總還猜不出是什么東西。也許在那時代那環境里,這東西的出現有些意外,讀者心理上沒有準備著,所以便覺得有點兒晦。若是將“花圈”這個詞點明一下,也許更清楚些。夏四奶奶卻看得那花圈有鬼氣,兩回“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33][34]但她的(和華大媽的)迷信終于只是迷信,那烏鴉并沒有飛上她兒子的墳頂,卻直向著遠處的天空飛去了。

魯迅先生關于親子之愛的作品還有《明天》和《祝福》,都寫了鄉村的母親。她們的兒子一個是病死了,一個是被狼銜去吃了,她們對于兒子的愛都是很單純的。可是《明天》用親子之愛做正題旨;《祝福》,卻別有題旨,親子之愛的故事只是材料。另有挪威別恩孫的《父親》,有英譯本和至少六個中譯本。那篇寫一個鄉村的父親對于他獨生子的愛,從兒子受洗起到準備結婚止,二十四五年間,事事都給他打點最好的。兒子終于過湖淹死了。他打撈了整三日三夜,抱著尸首回去。后來他還讓一個牧師用兒子的名字捐了一大筆錢出去。別恩孫用的是粗筆,句子非常簡短,和魯迅先生不同,可是不缺少力量。關于革命黨的,魯迅先生還有著名的《阿Q正傳》,那篇后半寫著光復時期鄉村和小城市的人對于革命黨的害怕和羨慕的態度,跟本篇是一個很好的對照。這些都可以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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