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夢想的文藝(3)
- 濟南的冬天
- 老舍
- 4655字
- 2016-11-01 17:02:03
過了十分鐘,想起來了。該上女角了。女角一露面,胖子和瘦子之間便起了沖突,一起沖突便有了人格。好極了。女角出來了。她也加入談話,三個人說的都一個味兒,始終是白開水。她打扮得很好,長得也不壞,說話也漂亮;她是怎么個人呢?沒辦法。胖子不替她介紹,瘦子也不管詳述家譜,她自己更不好意思自述。這位救命星原來也是木頭的。字紙簍里增多了兩三張紙。
天才不應當承認失敗,再來。這回,先從后頭寫。問題的解決是更難寫的;先解決了,然后再轉回來補充,似乎更保險。小說不必這樣,因為無結果而散也是真實的情形。戲劇必須先作繭,到末了變出蛾子來。是的,先出蛾子好了。反正事實都已預備好,只憑一寫了。寫吧。胖子瘦子和姑娘又都出來了。還是木頭的。瘦子娶了姑娘,胖子飲鴆而死,悲劇呀。自己沒悲,胖子沒悲,雖然是死了!事實很有味兒,就是人始終沒活著。胖子和瘦子還打了一場呢,白打,最緊張處就是這一打,我自己先笑了。
念兩本前人的悲劇,找點訣竅吧。哼!事實不如我的奇,穿插不如我的巧,言語沒有我的情,可是,也不是從哪找來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有股悲勁縈繞回環,好似與人物事實平行著一片秋云,空氣便是涼颼颼的。不是鬧鬼;定是有神。這位神,把人與事放在一個悲的宇宙里。不知道是先造的人呢,還是先造的那個宇宙。一切是在悲壯的律動里,這個律動把二大媽的淚引出來,滿滿的哭了兩三天,淚越多心里越痛快。二大媽的靈魂已到封神臺下去,甘心的等著被封位——哪怕是土地奶奶呢,到底是入了神界!
我完了。神始終不照顧我。他不給我這點力量。我的眼總是迷糊,看不見那立體的一小塊——其中有人有事有說有笑,一小塊人生,一小塊真理,一小塊悲史,放在心里正合適,放在宇宙里便和宇宙融成一體,如氣之與風。戲劇呀,神的游戲。木匠,還是用你的鋸吧。
文藝副產品
——孩子們的事情
自從去年秋天辭去了教職,就拿寫稿子掙碗“粥”吃——“飯”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鬧肚子的時候,天天總動動筆,多少不拘,反正得寫點兒。于是,家庭里就充滿了文藝空氣,連小孩們都到時候懂得說:“爸爸寫字吧?!蔽乃嚠a品并沒能大量的生產,因為只有我這么一架機器,可是出了幾樣副產品,說說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須具體的說來:
早九點,我拿起筆來。煙吸過三枝,筆還沒落到紙上一回。小濟(女,實歲數三歲半)過來檢閱,見紙白如舊,就先笑一聲,而后說:“爸,怎么沒有字呢?”
“待一會兒就有,多多的字!”
“??!爸,說個故事?”
我不語。
“爸快說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說,反正肘部動搖也寫不了字。
這時候,小乙(男,實歲數一歲半,說話時一字成句,簡單而有含蓄)來了,媽媽在后面跟著。
見生力軍來到,小濟的聲勢加旺:“快說呀!快說呀!”
我放下筆:“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濟:“你別說,爸說!”
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濟:“別——”
小乙撇嘴。
媽:“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淚在眼中一轉,不知轉到哪里去了。
爸:“對了,有兩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媽:“小濟,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別撒!”隨小濟作快步走,床下椅下,分頭找小盆,至為緊張,且喊且走,“小盆在哪兒?”只在此屋中,云深不知處,無論如何,找不到小盆。
媽拽小乙疾走如風,入廁,風暴漸息。
歸位,小濟未忘前事:“說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聲,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頗鎮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媽:“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濟:“說那個小豬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為是到了吃點心的時候呢。
媽:“小豬吃糕糕,小乙不吃?!?
爸說了小豬吃糕糕。說完,又拿起筆來。
小濟:“白兔呢?”
頗成問題!小豬吃糕糕與白兔如何聯到一處呢?
門外:“給點什么吃啵,太太!”
小濟小乙齊聲:“太太!”
全家擺開隊伍,由爸代表,給要飯的送去銅子兒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這種故事無頭無尾,變化萬端,白兔不定幾只,忽然轉到小豬吃糕糕,若不是要飯的來解圍,故事便當延續下去,誰也不曉得說到哪里去,故定名為“自由故事”。此種故事在有小孩子的家中非常方便好用,作者信口開河,隨聽者的啟示與暗示而逗宕多姿。著者與聽者打成一片,無隔膜抵觸之處。其體裁既非童話,也非人話,乃一片行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極當提倡。故事里毫無教訓,而充分運用著作者與聽者的想象,故甚可貴。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沒有小孩的時候,我寫好了稿紙,便扔在字紙簍里。自從小濟會拿鉛筆,此項廢紙乃有出路,統統歸她收藏。
我越寫不上來,她越鬧哄得厲害:逼我說故事,勸我帶她上街,要不然就吃一個蘋果,“小濟一半,爸一半!”我沒有辦法,只好把剛寫上三五句不像話的紙送給她:“看這張大紙,多么白!去,找筆來,你也寫字,好不好?”趕上她心順,她就找來鉛筆頭兒,搬來小板凳,以椅為桌,開始寫字。
她已三歲半,可是一個字不識。我不主張早教孩子們認字。我對于教養小孩,有個偏見——也許是“正”見:六歲以前,不教給她們任何東西;只勞累他們的身體,不勞累腦子。養得臉蛋兒紅撲撲的,胳臂腿兒挺有勁,能蹦能鬧,便是好孩子。過六歲,該受教育了,但仍不從嚴督促。他們有聰明,愛讀書呢,好;沒聰明而不愛讀書呢,也好。反正有好身體才能活著,女的去作舞女,男的去拉洋車,大腿生活也就不錯,不用著急。
這就可以想象到小濟寫的是什么字了:用鉛筆一按,在格中按了個不小的黑點,突然往上或往下一拉,成個小蝌蚪。一個兩個,一行兩行,一次能寫滿半張紙。寫完半張,她也照著爸的樣子說:“該歇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說故事與吃蘋果等要求。我就安心寫作一會兒。
(三)卡通演義:
因為有書,看慣了,所以孩子們也把書當作玩藝兒。玩別的玩膩了,便念書玩。小乙的辦法是把書擋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濟的辦法是找圖畫念,口中唱著:一個小人兒,一個小鳥兒,又一個小人兒……
倆孩子最喜愛的一本是朋友給我寄來的一本英國卡通冊子,通體都是畫兒,所以倆孩子爭著看。他們看小人兒,大人可受了罪,他們教我給“說”呀。篇篇是諷刺畫兒,我怎么“說”呢?急中生智,我順口答音,見機而作,就景生情,把小人兒全聯到一處,成為完整而又變化很多的故事。
說完了,他們不記得,我也不記得;明天看,明天再編新詞兒。英國的首相,在我們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麥克唐納是“大腦袋”,由小乙的建議呢,凡戴眼鏡兒的都是“爸”——因為我戴眼鏡兒。我們的故事總是很熱鬧,“大鼻子叼著煙袋鍋,大腦袋張著嘴,沒有煙袋,大鼻子不給他,大腦袋就生氣,爸就來勸,得了,別生氣……”
卡通演義比自由故事更有趣,因為照著圖來說,總得設法就圖造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的亂說。說的人既須費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的動聽,聽者也就多加注意?,F在,小乙不怕是把這本冊子拿倒了,也能指出哪個是英國首相——“鼻!”歪打正著,這也許能幫助訓練他們的觀察能力;自然,沒有這種好處,我們也都不在乎;反正我們的故事很熱鬧。
(四)改造雜志:
我們既能把卡通給孩子講通了,那么,什么東西也不難改造了。我們每月固定的看《文學》,《中流》,《青年界》,《宇宙風》,《論語》,《西風》,《談風》,《方舟》;除了《方舟》是訂閱的,其余全是贈閱的。此外,我們還到小書鋪里去“翻”各種刊物,看著題目好,就買回來。無論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們看畫兒,然后大人們念字。字,有時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念不明白。畫,完全沒有困難。普式庚的像,羅丹的雕刻,蘇聯的木刻……我們都能設法講解明白了。無論什么嚴重的事,只要有圖,一到我們家里便變成笑話。所以我們時常感到應向各刊物的編輯道歉,可是又不便于道歉,因為我們到底是看了,而且給它們另找出一種意義來呀。
(五)新年特刊:
這是我們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銅釘按在墻上,便是壁畫;不往墻上釘呢,便是活頁的雜志。用不著花印刷費,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須全家把“畫來——賣畫”的賣年畫的包圍住,花上兩三毛錢,便能五光十色的得到一大堆圖畫。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愛胖小子,于是胖小子抱魚——“富貴有余”——胖小子上樹——搖錢樹——便算是由他主編,自成一組。小濟是主編故事組:“小叭兒狗會搟面”,“小小子坐門墩”,“探親相罵”……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貼在她的床前。戲出兒和漁家樂什么的算作爸與媽的,媽擔任說明畫上的事情,爸擔任照著戲出兒整本的唱戲,文武昆亂,生末凈旦丑,一概不擋,凡唱哪出就唱哪出。這一批年畫兒能教全家有的說,有的看,有的唱,熱鬧好幾個月。地上也是,墻上也是,都彩色鮮明,百讀不厭。我們這個特刊是文藝、圖畫、戲劇、歌唱的綜合;是國貨藝術與民間藝術的擁護;是大人與小孩的共同恩物。看完這個特刊,再看別的雜志,我們覺得還是我們自家的東西應屬第一。
好啦,就說到此處為止吧。
怎樣讀小說
寫一本小說不容易,讀一本小說也不容易。平常人讀小說,往往以為既是“小”說,必無關宏旨,所以就隨便一看,看完了順手一扔,有無心得,全不過問。這個態度,據我看來,是不大對的。光是浪費了光陰么?我們要這樣去讀小說,何不去玩玩球,練練武術,倒還有益于身體呀?再說,小說之所以能夠存在,并不是完全因為它“小”而易讀,可供消遣。反之,它之所以能夠存在,正因為它有它特具的作用,不是別的書籍所能替代的。化學不能代替心理學,物理學不能代替歷史;同樣的,別的任何書籍也都不能代替小說。小說是講人生經驗的。我們讀了小說,才會明白人間,才會知道處身涉世的道理。這一點好處不是別的書籍所能供給我們的。哲學能教咱們“明白”,但是它不如小說說得那么有趣,那么親切,那么動人,因為哲學太板著面孔說話,而小說則生龍活虎的去描寫,使人感到興趣,因而也就不知不覺地發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歷史也寫人間,似乎與小說相同。可是,一般的說,歷史往往缺乏著文藝性,使人念了頭疼;即使含有文藝性,也不能像小說那樣圓滿生動,活龍活現。歷史可以近乎小說,但代替不了小說。世間恐怕只有小說能原原本本、頭頭是道的描畫人世生活,并且能暗示出人生意義。就是戲劇也沒有這么大的本事,因為戲劇須擺在舞臺上去,而舞臺的限制就往往教劇本不能像小說那樣自由描畫。于此,我們知道了,小說是在書籍里另成一格,也就與別種書籍同樣的有它獨立的、無可代替的價值與使命。它不是僅供我們念著“玩”的。
讀小說,第一能教我們得到益處的,便是小說的文字。世界上雖然也有文字不甚好的偉大小說,但是一般的來說,好的小說大多數是有好文字的。所以,我們讀小說時,不應只注意它的內容,也須學習它的文字:看它怎么以最少的文字,形容出復雜的心態物態來;看它怎樣用最恰當的文字,把人情物狀一下子形容出來;活生生的立在我們的眼前。況且一部小說,又是有人有景有對話,千狀萬態,包羅萬象,更是使我們心寬眼亮,多見多聞;假若我們細心去讀的話,它簡直就是一部最好的最豐富的模范文。反之,假若我們讀到一部文字不甚好的小說,即使它有些內容,我們也就知道這部小說是不甚完美的,因為它有個文字拙劣的缺點。在我們讀過一段描寫人,或描寫事物的文字以后,試把小說放在一邊,而自己擬作一段,我們便得到很不小的好處,因為拿我們自己的擬作與原文一比,就看出來人家的是何等簡潔有力,或委宛多姿。而且還可以看出來,人家之所以能體貼入微者,必是由真正的經驗而來,并不是先寫好了“人生于世”而后敷衍成章的。假若我們也要寫好文章,我們便也應該去細心觀察人生與事物,觀察之后,加以揣摩,而后我們才能把其中的精彩部分捉到,下筆如有神矣。閉著眼睛想是寫不出來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