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間,既無所謂有無,則尋常所謂有無之見破。尋常所謂有無之見破,則所謂無者,其實皆有。其實皆有,而又明見為無,則所謂有無者,非真有無,乃人能認識與不能認識之別耳。同一氣也,何以或為人所能認識?或為人所不能認識?以其氣有疏密故也。密則為人所能識,疏則非人所能識矣。故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精者,物質凝集緊密之謂。《公羊》莊十年:“觕者曰侵,精者曰伐。”《注》:“觕,粗也;精,猶密也。”《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真闐同訓。《管子·內業》:“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為河岳,上為列星。”即“精氣為物”之說。又曰:“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則“游魂為變”之說也。游訓游散,見韓康伯《注》)古人說死生之故,恒以是言之(人所識謂之明,所不識謂之幽,有幽明而無死生也。后來言此理者,張橫渠最明)。
既以宇宙萬物,為一氣所成,陰陽二元之說,其自此遂廢乎?曰:不然。陰陽之說,與一氣之說,相成而不相破者也。自其本質言之曰一氣,自其鼓蕩言之曰陰陽。蓋變動之象,為人所能識者,不外乎相迎相距。一迎一距,以理言,固可謂為同體而異用;以象論,夫固見其判然而不同。既已判然不同,即可立陰陽二名以命之矣。職是故,古人即所謂一氣者,而判之為輕清重濁二端。“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見《列子·天瑞篇》)物之輕浮而上升者,皆天類也。其重濁而下降者,皆地類也。(《易·文言》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天地之氣,初非各不相涉,而且彼此相求。春融和,夏炎暑,則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秋肅殺,冬閉塞,則曰“天地不通”。(《月令》)自男女雌雄牝牡之相求,以至于日月之運行,寒暑之迭代,無不可以是釋之。陰陽二元之說,與宇宙原質為一氣之說,不惟不相背,且相得益彰、相待而成矣。是為哲學之第五步。
宇宙一切現象,既莫非氣之所成;而其所由然,又皆一氣之自為鼓蕩,而非有物焉以為之主,(《莊子》所謂“吹萬不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怒者其誰”也)則其說,已成今所謂泛神論。泛神論者,世界之本體即神。于其浩無邊際,而見其偉大焉;于其更無起訖,而見其不息焉;于其變化無方,而仍有其不易之則,而見其不測與有秩序焉。泛神論之所謂神,較之一神論、多神論之所謂神,固覺其確實而可信;亦正因其確實可信,而彌覺其大也。故中國古籍,于神之一字,皆極其嘆美。(《易·大傳》曰:“神無方而易無體。”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言彌淪乎宇宙之間者,惟有一神,更不能偏指一物以當之也。故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體物而不可遺。”張橫渠說鬼神,亦深得古人之旨)而如“至誠無息”等之所謂至誠,亦皆所以狀世界之本體者也。
通宇宙之間,既除一氣之外,更無余物,則人亦自為此氣之所成,而為宇宙之一體。宇宙之一體,何以成為人?自宇宙言之謂之命,自人言之謂之性(《大戴禮記·本命篇》)。宇宙間一切,各有其不易之則。人為宇宙之一體,自亦有其當循之道,故人貴盡性。抑人既為宇宙之一體,非盡明乎宇宙之理,固無從知自處之方;茍真明乎自處之方,則于宇宙之理,已無不貫矣。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又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本命篇》)我者,宇宙之一體;萬物亦宇宙之一體。萬物與我,既同為宇宙之一體,則明乎處我之道者,亦必明乎處物之道。故曰:“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中庸》。《荀子·天論》:“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亦此義。所謂治,乃盡性后之辦法也)此所謂天人合一。至此,則人與自然,冥合無間,而推論之能事極,而力行之意蘊,亦盡于此矣。此為哲學之第六步。
中國古代之道德倫理,無一不本于法自然者。以全宇宙皆一氣所成也,故我與天地萬物,可以為一體。(惠施之說,見《莊子·天下篇》。一體,即融合無間之謂;與上文所用一體字異義。上文所用一體,乃《孟子》“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之一體也)以全宇宙之動蕩不已也,故有自強不息之義。夫合全宇宙而為一動,則雖謂其動即其靜可也,故動靜交相資。以其變化不居,而仍有其一定之則也,故有變易、不易、易簡三義,乃盡《易》之蘊。(《周易正義·八論》引《乾鑿度》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簡易立節,天以爛明,日月星辰,布設張列,通精無門,藏神無穴,不煩不擾,澹泊不失。變易者其氣也:天地不變,不能通義。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鄭玄依此作《易贊》及《易論》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案此《易》之大義也。自然現象從差別中見其平等,亦從平等中見其差別。從平等中見其差別,則所謂易也;從差別中見其平等,則所謂不易也。所謂易簡者,謂極錯雜之現象,統馭于極簡單之原理;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亙古如斯,從不差忒也)以時時變動不居也,故賤執一而貴中庸。(以幾何學之理譬之,世界猶體,至當不易之道為點。至當不易之道,必有一點,而亦僅有一點,此即《中庸》之所謂中庸也。使世界靜止,則此點恒常,擇而執之,初非難事。惟世界變易無一息之停,故此點所在,亦無一息而不變動。擇而執之,斯為難矣。孔子所以嘆“中庸不可能”也)以萬物之動,各有其軌道而不相亂也,故各當其位,為治之至。(《易》之道,莫貴乎當位。《禮運》曰:“物大積焉而不蘊,并行而不繆,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即所謂各當其位也。大學之道,極于平天下。平天下之義,《荀子·榮辱篇》說之,曰:“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亦不過各當其位而已。法家之明分職,義亦如此)以自古迄今,一線相承也,故有正本、慎始、謹小、慎微之義;而“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言道德者最重動機焉。以世界本為一體,彼之于此,無一息不相干也,故成己可以成物,正人必先正己;而反求諸己,則一心又為一身之本焉。(宋儒治心之學,古人有先發之者。《莊子·天道篇》曰:“萬物無足以撓其心者,故靜。心靜,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荀子·天論》曰:“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夫是之謂天性。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解蔽》曰:“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道?曰虛一而靜。”皆與宋儒所言,無以異也)以天尊地卑,各有定位,故有君貴臣賤、重男輕女之義。以孤陽不生,獨陰不長,故雖重男抑女,而陰陽仍有平等之義焉。以春夏秋冬,周而復始,認一切現象,皆為循環,故有禍福倚伏、持盈保泰之義,又有“天不變,道亦不變”之說焉。抑且萬事萬物,皆出陰陽二元,故有彼必有此,既貴仁又貴義,既重體亦重樂,一切承認異己者之并立,而不趨極端焉。此等要義,悉數難終。蓋國人今日之思想,溯其源,無不與古代哲學相貫通者。哲學思想之初起,雖由一二哲人;而其昌大,則擴為全社會之思想。(亦可云,此種思想,在此環境中,最為適宜,故全社會人胥具之;而哲人,則其研究之尤透徹者也)雖屢與異族接觸,而其根底曾未搖動。甚矣,國性之入人深也。
以上所述,為古代普通思想。又有所謂數術家者,則其思想,頗近于唯物派。案《漢志·諸子略》之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數術六家,亦云出于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二者蓋同出一源,而一陳其事,一言其義也。數術六家,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皆近迷信。(天文、歷譜,本無所謂迷信;然古人于此,恒雜以占驗之術。《漢志》謂“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歷譜以“探知五星日月之會,兇厄之患,吉隆之喜”是也。天文家有《圖書秘記》十七篇,蓋即讖之所本也)惟形法一家,《漢志》述其學曰:“大舉九州之執,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其思想最于惟物派為近。(此等思想,后世亦非無之,特不盛耳。如王仲任即其一也,細讀《論衡》自見。中國各種迷信之術,惟相法較為通人所信。《荀子》已有《非相篇》。其后《論衡》《潛夫論》《申鑒》,于相學皆不全然排斥。亦以相法根據人之形體,究有所依據也。此亦據骨法之度數,以求貴賤吉兇之理)形法家之所謂數者,蓋物質自然必至之符。形法家以為萬物之變化,皆可求諸此;而不認有官體所不能感覺之原因。故曰:“非有鬼神”。(古人以萬有之原質為氣,而氣又分輕清、重濁二者。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人則兼備此二氣,所謂“沖和氣者為人”也。物亦然,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也。人之死也,輕清之氣歸于天,重濁之氣歸于地。所謂“體魄則降,和氣在上”:所謂“骨肉歸復于土,魂氣則無不之”;所謂“骨肉斃于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于上為昭明,群蒿凄愴”也。此為普通思想。形法家之所持,為無鬼論)《漢志》則不以其說為然,故駁之曰:“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者。”《漢志》之所謂形,蓋即《易·大傳》“精氣為物”之物;其所謂氣,蓋即“游魂為變”之魂,而亦即形法家所謂“鬼神”。《漢志》蓋亦如普通之見,以萬物之原質(氣),時而有形可見,時而無形可見。(精氣變為游魂,游魂復為精氣,所謂“相首尾”也)故于形法家之說,加以詰難也。形法家之思想,而實如此,在諸學派中,實最與今所謂科學者相近;而顧與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等迷信之術,同列一略,其故何哉?豈校讎者之無識與?非也。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并非必迷信之術。非必迷信之術,而其后卒入于迷信者,蓋時勢為之也。何也?夫“理事不違”,欲明一理者,不得不遍究萬事,其說然矣。然事物之紛紜,卒非人所能盡究。于是不得不即已經研究之事,姑定為一理,而執之以推其余。(宇宙之廣大悠久,實非人之所能知。乃有欲即其已知,以推其未知者。《史記》述鄒衍之學謂其“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以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囗祥制度,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所用者即此術也。《太玄》為揚雄最得意之作。其書起冬,迄大雪之末,備詳一年之變遷。亦以宇宙久大,不可得而知,以為宇宙一期之變遷,必與一年之變遷相類,乃欲據此以測彼耳。邵子之元會運世,亦此思想也)此蓋凡研究學術者所不能免,其法亦不得為誤。其所以致誤者,則以其所據之事,有確有不確;其所推得之理,遂有正有不正耳。數術六家,蓋皆欲即天然之現象,以研究其理者。其所根據之現象,有全然不確者,如蓍龜及雜占是也。有所根據之現象雖確,而其研究所得則不確者,如天文、歷譜、五行、形法諸家是也。接于人之現象,大概可分為自然現象、社會現象二者。欲求宇宙之真理,二者固不可遺其一。中國學問,向來偏于社會現象,而缺于自然現象;其有據自然現象以研究哲理者,則古代之數術家,其先河也。后世之數術家,其思想亦不外此(學問不能前無所承。中國研究自然現象者,惟有數術家。故少數喜研究自然現象之人,不期而入于此派)。
以上論中國古代之哲學竟,以下請略論佛教之哲學。
哲學有其質,亦有其緣。以質言,則世界各國,無不從同;以緣言,則各民族因處境之不同,其所從言之者,遂不能無異。前已言之。中國哲學與印度哲學之異同,其理亦不外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