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于四書皆有注,乃一生精力所萃。其于義理,誠有勝過漢儒處,不可不細讀也。欲窺宋學之藩者,讀此四書之注亦甚好。朱子注四書,《大學》分經傳,顛倒原次;《中庸》雖無顛倒,分章亦不從鄭氏,故皆謂之“章句”。《論》《孟》則聚眾說,為之注解,故稱“集注”。朱子注此四書之意,別著《或問》以發明之;然其后于《集注》又有改定,而《或問》于《大學》外未及重編。故《或問》與《四書注》,頗多抵牾;《文集》《語類》中,有言及注四書之意者,亦不能盡合,不得據《或問》以疑四書之注也。
《論語》有《魯論》《齊論》及《古論》之別。《魯論》篇次與今本同。《齊論》別有《問王》《知道》二篇。二十篇中,章句亦頗多于《魯論》。《古論》云出孔壁,分《堯曰》后半“子張問”以下,別為一篇,故有兩《子張》;篇次亦不與《齊論》《魯論》同。張禹受《魯論》于夏侯建,又從庸生王吉受《齊論》;擇善而從,號曰《張侯論》,已亂《齊》《魯》之別;鄭玄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為之注,則并《齊》《魯》《古》三者之別而泯之矣。魏何晏集諸家之說,并下己意為《集解》,盛行于世;即今《十三經注疏》所采之本也。梁時,皇侃為之作疏。宋邢昺疏,即系據《皇疏》刪其支蔓,附以義理者。《梁疏》后亡佚,迄清代乃得之日本焉。《古論》云有孔安國注,今見《集解》所引,蓋亦王肅所偽,其后此注亦亡;清時,歙縣鮑氏,云得其書于日本,重刻之,則又六朝以來偽物也。《論語》一書,皆記孔子及孔門弟子言行,說頗平易可信。書系雜記,無條理。《正義》篇篇皆言其總旨及章次,殊屬不必也。清儒作新疏者,有劉寶楠《論語正義》。
《孟子》一書,存儒家大義實多。他姑勿論,民貴君輕之義,非《孟子》即幾于泯歿不傳。此外道性善、明仁義,亦皆孔門大義,至可寶貴。康有為謂《孟子》傳孔門大同之義,荀卿只傳小康;合否今姑勿論,要其為書,則遠出荀卿之上,非他儒書所得比并,真孔門之馬鳴龍樹矣。又《孟子》書中,存古經說甚多。其言《春秋》處,今人已多知之;言《尚書》處,則知者較鮮。予按《萬章上》篇,言堯舜禪讓事,無一不與《書大傳》合者;蓋今文書說,亦民貴君輕之大義也。若無此義,則《堯典》一篇,誠乃極無謂之物矣。古有趙岐注,頗無味。阮氏《校勘記》指其注“摩頂放踵”處,與《文選注》所引不合,疑亦有竄亂也。疏題宋孫奭,實邵武士人所偽,已見前。清儒作新疏者,有焦循《正義》,博而精。
《孝經》一書,無甚精義。姚際恒《古今偽書考》以為偽書。然其書在漢時,實有傳授,且《呂覽》即已引之,則姚說未當。此書于甚精義,而漢儒顧頗重之者,漢時社會宗法尚嚴,視孝甚重。此書文簡義淺,人人可通,故用以教不能深造之人。如后漢令期門、羽林之士通《孝經》章句是也。(緯書云:“志在《春秋》,行在《孝經》。”《六藝論》云:“孔子以六藝題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離散,后世莫知根原,故作《孝經》以總會之。”可見漢人重此之心理)此書亦有今、古兩本。今文注出鄭玄,傳自晉荀昶;古文出于劉炫,多《閨門章》四百余字。唐《開元御注》用今文,元行沖為之作疏。宋邢昺《疏》,即以《元疏》為藍本。清儒治此者,有皮錫瑞《孝經鄭注疏》。此書無甚深義,一覽可也(孔門言孝之義,長于《孝經》者甚多)。
《爾雅》乃訓詁書,后人亦附之于經。其實非也。張楫《上廣雅表》謂“周公著《爾雅》一篇。釋文以為釋詁。今俗所傳二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云叔孫通所補,或云沛郡梁文所考”,要之皆無確據。予按古人字書,共有三種:(一)四言或三七言韻語,自《史籀篇》以下皆然。王國維說。乃古人識字之書,與今私塾教學童讀《三字經》《千字文》同法。(此事蓋沿之自古,予別有論)(二)以字形分部,如今之字典,始于許慎之《說文解字》。(三)《爾雅》,今之詞典也。此本抄撮以備查檢,后人相傳,亦必有增改,無所謂誰作。今此書訓詁,幾全同《毛傳》,《釋樂》同《周官·大司樂》,九州異《禹貢》而同《周官》,則古學既出后之物。《釋獸》中狻麂即獅子,出西域;囗鳩出北方沙漠,翠生郁林;囗囗出樂浪、潘國;囗囗蝦出穢邪頭國;皆非戰國前所有,明為后人增益。正如《神農本草經》有漢郡縣名耳。此書專治小學者,宜熟讀之;否但粗加涉獵,隨時查檢即可。清儒新疏,有郝懿行《義疏》、邵晉涵《正義》兩種。
論讀子之法
“吾國書籍,分為經、史、子、集四部;而集為后起之物,古代只有經、史、子三者。經、子為發表見解之書,史為記載事物之書。”已見前。逮于后世,則子亡而集代興。集與子之區別,集為一人之著述,其學術初不專于一家;子為一家之學術,其著述亦不由于一人。勉強設譬,則子如今之科學書,一書專講一種學問;集如今之雜志,一書之中,講各種學問之作皆有也。
子書之精者,訖于西漢。東漢后人作者,即覺淺薄。然西漢子書之精者,仍多祖述先秦之說;則雖謂子書之作,訖于先秦,可也。然遠求諸西周以前,則又無所謂子。然則子者,春秋、戰國一時代之物也。其故何邪?予謂專家之學興而子書起,專家之學亡而子書訖。春秋戰國,專家之學興起之時也。前乎此,則渾而未分;后乎此,則又裂而將合。故前此無專家之學,后此亦無專家之學也。請略言之。
諸子之學之起源,舊說有二:(一)出《漢志》,謂其源皆出于王官。(二)出《淮南·要略》,謂皆以救時之弊。予謂二說皆是也。何則?天下無無根之物;使諸子之學,前無所承,周秦之際,時勢雖亟,何能發生如此高深之學術?且何解于諸子之學,各明一義,而其根本仍復相同邪?見下。天下亦無無緣之事,使非周秦間之時勢有以促成之,則古代渾而未分之哲學,何由推衍之于各方面,而成今諸子之學乎?此猶今人好言社會主義,謂其原出于歐洲之馬克思等可;謂由機械發明生財之法大變,國民生計受外國之侵削,而國內勞動資本階級亦有劃分之勢,因而奮起研究者多,亦無不可也。由前則《漢志》之說,由后則《淮南》之說也。各舉一端,本不相背。胡適之撰《諸子不出于王官論》,極詆《漢志》之誣,未免一偏矣。
人群淺演之時,宗教哲學,必渾而不分;其后智識日進,哲學乃自宗教中蛻化而來。吾國古代,亦由是也。故古代未分家之哲學,則諸子之學所同本;而未成哲學前之宗教,則又古代不分家之哲學之根源也。必明乎此,然后于諸子之學,能知其源;而后讀諸子書,乃有入處。
宇果有際乎?宙果有初乎?此在今日,人人知非人智所逮,哲學家已置諸不論不議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今人競言“宇宙觀”“人生觀”,其實二者本是一事。何則?我者,宇宙間之一物;以明乎宇宙之真理,然后我之所以自處者,乃皆得其道矣。故古人之所研究,全在哲學家所謂宇宙論上也。
吾國古代之宇宙論,果如何乎?曰:古之人本諸身以為推。見夫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也,則以為物亦如此;而仰觀、俯察,適又有蒼蒼者天,與摶摶者地相對;有日月之代明,有寒暑之迭更——在在足以堅其陰陽二元之思想。于是以為天地之生物,亦如是而已矣。故曰:“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禮記·郊特牲》)
然哲學所求之原因,必為“最后”,為“唯一”。求萬物之原因,而得陰陽二元,固猶非“一”;非“一”,則非其“最后”者也。然則陰陽之源,又何物耶?夫謂萬物厘然各別,彼此不能相通者,乃至淺之見;不必證以科學,而亦能知其非是者也。人日食菽飲水而后生,又或豕承為酒以為食。方其未飲食時,菽自菽,水自水,豕自豕,酒自酒,人自人也;及其既飲食之后,則泯然不復見其跡焉。人三日不食則憊,七日不食則死。然則人與動植礦物,異乎?不異乎?且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骨肉斃于下,蔭為野土;其氣發揚于上為昭明,焄蒿凄愴。”(《禮記·祭義》)然則人與天地,是一乎?是二乎?(古以天為積氣所成)故謂萬物厘然各別,彼此不能相假者,至淺之見;稍深思之,而即知其非是者也。此固不待證之以科學也;古之人亦知此也,乃推求萬物之本原,乃以為天地萬物皆同一原質所成,乃名此原質曰“氣”。
《易大傳》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精”者,凝集緊密之謂。《公羊》莊十年:“確者曰侵,精者曰伐”,注“粗囗囗,粗也。精,猶密也”是也。魂者,人氣。蓋同一氣也,古人又以為有陰陽之分。陽者性動,輕清而上升;陰者性靜,重濁而下降。(《左》昭七年疏引《孝經說》曰:“魂,蕓也。”“蕓”蕓動也。《廣雅·釋天》:“三氣相接,剖判分離;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其在于人,則陽氣成神,是曰魂;陰氣成形,是曰魄。故魂亦氣也。上言氣,下言魂,變詞耳。“游”者,游散。《韓注》。構成萬有之原質,循一定之律,而凝集緊密焉,則成人所知覺之物,是曰“精氣為物”;循一定之律而分離游散焉,則更變化而成他物,是曰“游魂為變”而已矣。此其在人,則為生死。然非獨人也,一切物之成毀莫不如是,即天地亦然。故古人論天地開辟,亦以氣之聚散言之。《易正義八論》引《乾鑿度》: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太初者,氣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質之始”是也。職是故,古人乃以萬物之原質即氣。凝集之疏密,分物質為五類,是為“五行”。五行之序,以微著為漸。《尚書·洪范》疏所謂“水最微為一,火漸著為二,木形實為三,金體固為四,土質大為五”也。(益以(一)有形無形;(二)有質無質;(三)同是有質也,而剛柔大小不同,為分類之準。猶今物理學分物為氣體、液體、固體也)然則宇宙間一切現象,無所謂有無,亦無所謂生死,只是一氣之變化而已。氣之變化,無從知其所以然,只可歸之于一種動力。然則此種動力,乃宇宙之根源也。故曰“易不可見,乾坤或幾乎息”也(《易·系辭》)。
故此種動力,古人視為偉大無倫。《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公羊》何注曰:“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皆指此種動力言之。夫如是,則天地亦遵循自然之律而動作而已;非能貴于我也,更非能宰制我也。大而至于天地,小而至于蚊虻,其為一種自然之質,循自然之律而變化,皆與我同也。故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然則中國古代之哲學,殆近于機械論者也。
此等動力,固無乎不在,是之謂“神”。《易·系辭》曰:“神無方而易無體。”(盈天地之間皆是,則不能偏指一物為神,故無體)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盈天地之間皆是,自然無論男女、雌雄、牝牡皆具之;男女、雄雌、牝牡皆具之,則無復陰陽之可言矣)又曰:“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又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此?”(言其充塞乎宇宙之間,故無從更識其動相)亦指此等動力言之也。此等動力,既無乎不在,則雖謂萬物皆有神可也,雖謂物即神可也。故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體物而不可遺。”(《禮記·中庸》)神即物,物即神,則孰能相為役使?故曰“吹萬不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怒者其誰”也。(《莊子·齊物論》)然則中國古代之哲學,又可謂之無神論,謂之泛神論也。
此等哲學思想,為百家所同具。至東周以后,乃推衍之于各方面,而成諸子之學焉。蓋其時世變日亟,一切現象,皆有留心研究之人。而前此一種哲學,入于人人之心者既深,自不免本之以為推。其源既同,則其流雖異,而仍必有不離其宗者在。此周秦諸子之學,所以相反而相成也。今試略舉數端以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