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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中國史籍讀法(4)

從大體上分劃,過去的歷史,可以分做三個時代,即:

(一)神話時代。這時候,人們還未知道人與物的區別,其文明程度,自然是很低的。然而其時代卻是很早的。遂古的史料,大都隱藏于其中。這種材料,在中國人所認為正式的史籍中,似乎不多。因為眾所共認為最早的正式的史籍為《史記》,當其編撰之時,社會的文明程度已頗高,故于此等說法,多不之取。《五帝本紀》說:“百家之言黃帝者,其文不雅馴”,而所取者專在《大戴禮記》《尚書》一類書,即其明證。然最早的史事,實無不隱藏于神話中;不過經過程度較高的人的傳述,逐漸把它人事化,讀者不覺其詭異,就共認為雅馴罷了。如能就此等人事化的材料,加以分析,使之還原,還是可以發現其神話的素質的。如《詩經·商頌》說“禹敷下土方”,《書經·禹貢》亦說“禹敷土”,讀來絕不見有何神怪之跡;然若將《山海經·海內經》“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作為敷土的注腳,即可見其中原含有神秘的成分,不過傳《詩》《書》的人,不復注重于此,僅作為一句成語傳述,而不復深求其中的意義罷了。此等分析的工作,近來所謂疑古派,曾做了一些,雖其說不盡可信,亦于史學有相當的益處。但神話真的有價值;偽造的則轉足淆亂史實,用之不可不極謹慎而已(將中國神話保存得最多的為《山海經》。此書非《漢志》所著錄的《山海經》,《漢志》所著錄的《山海經》,乃講建設之書,即古所謂“度地居民”之法,讀《漢志》原文可見;今書蓋漢以前方士之記錄,薈萃成編者,二書偶然同名耳。次則《楚辭》,其中《離騷》《天問》等篇,亦多含古代神話。緯書似系神話淵蔽,然出漢人造作,多失原形,用之須極謹慎。道家書中,亦保存一部分神話,則又承緯書之流,其可信的程度更低了)。

(二)傳奇時代。這時代流傳下來的史跡,都系人事而非神事,似乎其可信的程度增高了。然其所傳的,離奇怪誕實甚,而真相反極少,所以運用起來,要打的折扣還很大。譬如西周,確實的情狀,我們雖不之知;然其文明程度,決不至十分低下,則無疑義。而自幽王滅亡以后,百余年間,其地為戎、狄所據(幽王被殺,事在公元前七七一年。其后秦文公收岐以西之地,岐以東仍獻之周,事在公元前七五〇年,然周實不能有;至秦穆公乃東境至河,則已在公元前七世紀中葉了),把其文明摧毀殆盡。直至戰國時,東方諸侯還說秦人雜戎、狄之俗,擯之使不得與于會盟之列。而秦地所以土曠人稀,使秦人能招三晉之人任耕,而自以其民任戰者,亦由于此。然則西周的滅亡,是何等大事;然其真相,我們乃絕無所知,所知者則一褒姒的物語而已。此與蒙古自遁入漠北后,至于達延汗之再興,只傳得一個洪郭斡拜濟的物語何異?見《蒙古源流考》。蒙古自遁入漠北以后,至達延汗再興以前,其自己所傳的歷史,實遠不如《明史》所著者之翔實也。回紇自漠北走西域,《新唐書》所載,事跡頗為明白;而回紇人自己,卻僅傳唐人鑿破其福山,以致風水被破壞,自此災異迭起之說,亦同此例。(見《元史·亦都護傳》)以此推之,《左氏》所載夏姬的事跡,亦寧非此類?不過其粉飾的程度較高而已。此等性質的傳說,至漢初實尚不乏,斷不容輕信為事實。(試舉俗所謂鴻門宴之事為例。按當時反動之思想正盛,其視列國并立,轉為常局,一統轉為變局,所欲取法者,則東周之世,天子僅擁虛名,實權皆在霸主之局。不過戰國時七國之君,皆已易公侯之稱而為王,所以當時之人,所擬臨制諸王之名為帝。齊湣王與秦昭王并稱東西帝;秦圍趙之邯鄲,魏又使辛垣衍間入圍城,勸趙尊秦為帝是也。戲下之會,以空名奉義帝;而項羽以霸王之稱為諸王之長,即系實現戰國以來此種理想。在當時,安有一個人想據有天下,再做秦皇帝之理?其后漢雖滅楚稱皇帝,然其下仍有諸王,則與秦始皇的盡廢封建,仍異其局。在當時,人人之思想,皆系如此;蒯徹勸韓信中立于楚、漢之間,韓信不聽,《史記》說由韓信自信功高,漢終不奪我齊。韓信再老實些,也不會相信漢高祖是個知恩報恩、不肯背信棄義的人;不過自當時想來,皇帝任意誅滅諸王,實不能有此事耳,此乃自古相傳之國際法也。漢高祖盡滅異姓諸王,乃系半靠陰謀,半靠實力,并非法律上的權利。而滅異姓諸王后,亦不能不改封同姓,仍不能一人據之,恢復秦始皇之舊局面也。漢帝對諸王權力之增大,乃由滅異姓、封同姓,中央與列國間,有宗法上統屬的關系,亦非自古相傳天子之國對諸侯之國的權利。然則,當秦朝甫滅之時,安有一人敢萌據有天下、繼承秦皇帝之地位之想?范增說:與項王爭天下者必沛公,豈是事實?且軍門警衛,何等森嚴,安有樊噲能撞倒衛士,直達筵前,指責項王之理?古人筵宴,中間誠有離席休息之時,且或歷時頗久,然亦必有一個限度;乃漢高祖可招張良、樊噲等同出,與噲等脫身回向本軍,張良度其已至,然后入謝,筵宴間的特客,離席至于如此之久而無人查問;帶有敵意的賓客,與數人間行出軍,亦無人盤詰,項羽的軍紀,有如此之廢弛者?張良獻玉斗于范增,范增受而碎之,罵項王“豎子不足與謀”,且當場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增年已七十,素好奇計,有如此之魯莽者乎?種種事跡,無一在情理之中。然則漢高祖與項羽此一會見,真相殆全然不傳;今所傳者,亦一則想象編造的故事也。此等傳說,在秦、漢間實未易枚舉。且如指鹿為馬之說,又豈可以欺孩稚邪?)

(三)傳說時代。此期的史實,其最初的來源,仍為人口中的傳說,但其所說很接近事實,絕非如傳奇時代的離奇怪誕了;然仔細思之,其中所含的文學成分仍不少。譬如《史記》的《魏其武安侯列傳》,詳述魏其的外高亢而內實勢利,喜趨附;武安的器小易盈,驕縱齷齪;以及灌夫的粗魯任氣,以一朝之憤而忘其身,可謂窮形盡相。這斷不能憑空杜撰,自然其中多含史實。然觀其篇末說武安侯死時,竟有冤鬼來索命,即可知篇中所言,亦仍不可盡信了。此類材料,在唐、宋史中,實尚不免,試觀《舊唐書》《舊五代史》及《宋史》,多載時人評論之辭可知。至《元史》以后,則漸少了。

口傳較之書面,易于變動,所以史事出于傳述的,無意之中,自能將無味的材料刪減,有趣的材料增加。這正如《三國演義》,其原始,實系說書先生的底本,不過抄撮歷史事實,以備參考,其內容,實和正式的史籍,無甚同異;然到后來,逐漸將說時所附會增益的話,亦行寫入,與舊來抄撮的材料,混雜一處,久之遂稍離其真,又久之則面目全非了。試觀其愈說得多的部分,離真愈遠;而說得少或不甚說及的部分,則仍和正式史籍無甚異同可知。史籍來源出于傳說的,其性質實亦如此,不過程度不同罷了。天下有文學好尚的人多,有史學好尚的人少。史學要推求事實的真相;文學則必求復雜的事情簡單化,晦暗的事情明朗化。從前軍閥紛爭的時候,彼此之間,日日鉤心斗角,使政治日益紊亂,社會大受影響,這自然是人民所深切關心的。然而多數人,都喜讀其時所謂小報,其中內幕新聞之類最受歡迎;而于大報,則能認真閱讀者較少。此無他,大報多記事實的外形,其所以然之故,須據事實推求;小報則說得頭頭是道,如指諸掌,不徒使人相說以解,并可作茶余酒后的談助而已,然其所言乃無一得實。此其故何哉?人之做事,無不受環境的制約(利用環境,雖可馴服環境,然必能利用,乃能馴服之,即其受環境的制約)。所以對于某一個人的行為,茍能熟知其環境者,自易明了其所以然,正不必從幕后窺測,然要熟悉各方面的情勢甚難。若將某一個人的行為,歸之于其人的性格,或則云由于某一策士的陰謀,或又云由于某一事件的挑動,則其說甚易了解。如此,復雜的事情就簡單化,晦暗的事情就明朗化,合乎多數人的脾胃了。這種情況,距今不過數年,總還是我們所親歷,至少是得諸“所聞”的。其來源靠得住么?然而歷史事實的來源,如此者亦不乏。

任何人都有一種感覺,讀古代的歷史,了解及記憶均較易;時代愈后則愈難,因此薄今而愛古。其實適得其反。這正和人們喜歡讀小報而不喜歡讀大報相同。歷史的材料有兩種:一種自始即為記錄,偏于敘述事情的外形,官文書為最,私家所作碑、銘、傳、狀等次之;一種則原始出于口傳,經過若干歲月,始著竹帛,野史、小說等之來源,大率如此。官文書所說的,固然是官話;碑、銘、傳、狀等,亦多諛辭。然其夸張、掩飾,自有一定的限度,能偽事之內容,不能偽事之外形,(如為貪官污吏作傳者,可云其未曾貪污,不能云其未曾作官吏;可諱飾其激成民變之事,不能云民未曾變也)而且極容易看得出來。將這一部分剝去,所剩下來的,就是事實了。用此等材料所作的歷史,將僅剩一連串事實的外形;于內容則全未涉及,而要由讀者去推測,最使人感覺苦悶。且讀者之推測,乃系后世人的猜想,似不能如并時之人觀察所得者的精確。然其結果多正相反。這實由后人的推測,在其事實完全暴露之后,易于原始要終,加以推論;并時的觀察家,則無此便利(史事有一般情形,有特殊事件。一般情形,后人所知者,總不能如當時人之多且確。如今之北京、上海,是何情形?將來史家雖竭力考索,總不能如今日身居北京、上海之人是也。特殊事件,則正相反。身處其時者,往往于其真相全屬茫然,有所推測,亦多誤謬;而將來之人,則洞若觀火。實因事實的全部,悉行暴露;則其中一枝一節之真相,自然明了,不待推求,且甚確實也),枝節悉行明了,全體亦無遁形矣。而其物亦本系今內幕新聞之流也。非必著述者有意欺人,其所聞者固如是也。讀史者于此義,亦必不可以不知(《嘯亭續錄》“國史館”條云:“國初沿明制,惟修列圣實錄,附載諸臣勛績、履歷、官階。康熙中,仁廟欽定《功臣傳》一百六十余人,名曰《三朝功臣傳》,藏于內府。雍正中,修《八旗通志》,諸王公大臣傳始備,然惟載豐、沛世家;其他中州士族,勛業懋著者,仍缺如也。所取皆憑家乘;秉筆詞臣,又復視其好惡,任意褒貶,皆剽竊碑版中語。純廟知其弊,乾隆庚辰,特命開國史館于東華門內,簡儒臣之通掌故者司之,將舊傳盡行刪薙,惟遵照實錄、檔冊所載,詳錄其人生平功罪,案而不斷,以待千古公論,真修史之良法也。后又重修《王公功績表傳》《恩封王公表傳》《蒙古、回部王公表傳》等書,一遵是例焉。”案列傳以碑版、家乘為據,舊有是法,初非修吏者敢任其好惡;然清高宗猶以是為未足,而只許依據實錄、檔冊,蓋不許天下之人有是非,而欲其一遵當朝之是非,其無道可謂甚矣。然詳錄其事,案而不斷,以待后人論定,則比次之法,固應如是,不能以其出于清高宗之私意而非之。近代修史、立言務求有據,記事側重外形,固為眾所共趨之鵠,亦非清高宗一人之私意所能為也)。

說到此,則并可略論今后作史的方法。現在史學界所最需要的,實為用一種新眼光所作的史鈔。史鈔之鈔,非今所謂照本抄謄之鈔。今所謂照本抄謄之鈔,昔人稱為寫、錄等,不稱為鈔。昔人所謂鈔,乃撮其精要,而刊落其余之謂。史鈔之作,晉、南北朝時最多,讀《隋書·經籍志》可見;唐以后就漸少了,這亦可說為史學衰替之一端。史學上的需要,隨時代而不同;而每逢學術上的趨向翻然大變之時,則其變動尤劇。今日讀昔人所作的歷史,總覺得不能滿意者以此。編撰新歷史,以供今人的閱讀,人人能言之。然其所作之書,多偏于議論,并未將事實敘明。此在熟于史事的人,觀其議論則可;若未熟史事的人,欲因此通知史事,則勢有所不能。此實可稱為史論,而不可稱為史鈔;而其所發的議論,空洞無實,或于史事全未了解,但將理論硬套者,更無論矣。

史鈔合作,必將前人所作的歷史,(一)仍為今人所需要者因仍之;(二)其不需要者略去;(三)為今人所需要,而前人未經注意者,則強調之使其突出,乃足以當之而無愧。至其文字的體裁,則最好能因仍原文,不加點竄;而自己的意見則別著之,使讀者仍能與我們所根據的原材料相接觸。如此,分量易多,怕只宜于專門研究的人,而不適于普通的讀者。供普通讀者閱覽之作,怕不能不入自己的口氣重作。但根據某書某篇,最好一一注明,使人易于查核;而其改易原文,亦最好有一定的體例,使讀者即不查核,亦易分別。此亦為編撰最要之義,不可不注意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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