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開國之兵事,雖不能截清于元亡以前,然亦大致已定。此后成兩種事狀:一、迅掃之余孽;二、永久之防御。平漢、平吳、平閩,已略敘于前。元之兩廣,廣東屬江西行省,廣西屬湖廣行省,廣西又轄海北海南道及播州安撫司,蓋以南方荒服視之也。平漢之后,已取江西、湖廣兩行省,然未暇遽問兩廣。至吳元年,即至正二十七年,十月,始命湖廣行省平章楊璟取廣西。而取廣東則海道為便,故于平閩之師既取福建沿海諸郡,即移水師入廣東,事在洪武元年,即至正二十八年。二月,廣西稍有戰事,廣東則元左丞何真保境歸降。何真亦由義兵起,平諸郡亂,元遂授以江西行省之廣東左丞,有威惠,為眾所歸,知明祖之能定中國,兵至即降。取廣東之師在后,而廣東反先平,會湖廣之師定廣西,真之力也。兩廣之平,亦在洪武元年之秋,與北伐克元都為同時。至蜀與滇,僅能自守,無意于境外之事,故至洪武四年而后平夏,洪武十四五年而后平滇。此皆有征無戰,以不嗜殺之心俾定于一而已。北方則大都下后,王保保(即擴廓帖木兒)方據山西,奉元帝詔圖恢復,出兵攻大都。徐達不與迎敵,委大都于守將孫興祖、華云龍,先本奉詔入山西,元年十一月,王保保兵由雁門緣邊向北平(明取大都,改名北平),達軍乘虛取太原,保保還救,又大敗,保保走甘肅,山西遂平。二年三月,移兵入陜西,時陜西直轄甘肅境,其兵皆察罕同起之李思齊所統,大軍以次削平,或降或斬,至是年八月,陜西悉平。唯保保入甘肅后,擁兵塞上,猶時時擾西北邊。三年正月,再命徐達、李文忠、馮勝、鄧愈、湯和等大發兵肅清沙漠。六月,大破保保兵,禽[擒]故元王公貴官一千八百余人,士卒八萬四千余人,馬駝雜畜巨萬計。保保挾妻子奔和林,而元主于四月丙戌崩于應昌,子愛猷識里達臘嗣。元主為宋少帝入元后所生之子,生于元仁宗延祐七年庚申,距宋太祖開國之年為第六庚申。先是相傳宋太祖因陳摶有“怕聽五更頭”之言,故全宮中四更末即轉六更,終宋世皆然。六更者,更鼓將盡,作繁聲以結之,謂之蝦蟇[蛤蟆]更。宋祖未悟更之為庚,后于第五庚申而元世祖即位,越十七年而滅宋,第六庚申而順帝生,遂以亡元,仍為漢人所得。帝北遁之次年,太行隱士葛溪權衡作《庚申外史》著其事。明祖詔書中亦稱順帝為庚申君;又詔寧王權編《通鑒博論》,直書瀛國外婦之子,綿延宋末六更之讖。清代學者頗主此說,全謝山并詳考《元史》中,帝之生于塞外,及文宗徙之高麗,再徙廣西,謂非明宗之子,帝即位,追封其生母邁來迪后及以皮繩馬尾拴召虞集之事,佐證實多,非漢人思宋而托為此言以自慰也。愛猷識里達臘早為太子,嗣位于應昌,時李文忠追元主,克興和,取開平(興和、開平皆在宣府。開平為元之上都,非今灤州之開平),聞元主崩,疾趨應昌,元嗣主再北遁和林,用王保保自輔。文忠獲元帝孫買的里八剌及后妃諸王官屬數百人,得宋元歷代冊寶等物,駝馬牛羊無算,窮追至北慶州而還,又降元兵民數萬。王保保輔元嗣主,屢擾邊。五年正月,再命徐達等北征。五月與王保保戰,敗績,死數萬人,自是明兵不復大舉出塞。八年,王保保卒。元嗣主篡奪相尋,十余年而五易其主。自二十年平海西,元左丞納哈出降,元無復治理中國遺跡,亦遂去帝號而稱汗。終明之世,時而順服,時而侵擾,以致九邊設備,解嚴之歲較稀。凡此皆濠、滁起事以來,以武戡亂之余波,故雖延及洪武年間,仍附于開國以前之武事,以明其所謂馬上得之者如此。
第三節 明開國以后之制度
自有史以來,以元代為最無制度,馬上得之,馬上治之。當其清明之日,亦有勤政愛民,亦有容納士大夫一二見道之語,然于長治久安之法度,了無措意之處。元以兵力顯,試觀《元史·兵志》,止有僉軍、補軍、調軍、遣軍之法,別無養軍、練軍之法,是仍裹脅趨利之故技,其他非所問也。元以兵耀萬古,于兵之無制度且然,其他刑罰、食貨,一切茍簡,所謂無規矩而信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無六律而任師曠之聰者也。明承法紀蕩然之后,損益百代,以定有國之規,足與漢唐相配。唐所定制,宋承之不敢逾越;明所定制,清承之不敢過差,遂各得數百年。明祖開國規模,唯《紀事本末》立有專篇,欲錄之不勝錄也,且即盡錄之,亦尚未足見太祖制度之真相也。史載一朝之制度,各為專志,古人言:“讀史要能讀志。”此說是矣,然即讀志而仍未能了然也。今于明祖創意所成之制度,于史志以外,略舉他書,疏通證明之,見明祖經理天下之意。以一二端為例,學者可循是以求之。
國之興亡系于財之豐耗,阜財者,民也;耗財者,軍也。此就經制之國用言。若夫無道之糜費,如土木、淫祀、私恩設官、后宮濫賞,一切不如法而人人知為弊政者,不在議論之列。先言民事。
《食貨志》:太祖籍天下戶口,置戶帖、戶籍,具書名、歲、居地,籍上戶部,帖給之民,有司歲計其登耗以聞。及郊祀,中書省以戶籍陳壇下,薦之天,祭畢而藏之。其視戶籍之重如此。洪武十四年,詔天下編賦役黃冊,以一百十戶為一里,推丁糧多者十戶為長,余百戶為十甲,甲凡十人,歲役里長一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糧多寡為序。凡十年一周曰排年,在城曰坊,近城曰廂,鄉都曰里。里編為冊,冊首總為一圖。鰥寡孤獨不任役者,附一甲后為畸零;僧道給度牒,有田者編冊如民科,無田者亦為畸零。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冊,以丁糧增減而升降之。冊凡四:一上戶部;其三則布政司、府、縣各存一焉。上戶部者冊面黃紙,故謂之黃冊,年終進呈,送后湖東西二庫庋藏之,歲命戶科給事中一人、御史二人、戶部主事四人厘校訛舛。其后黃冊只具文,有司征稅編徭則自為一冊,曰白冊。
案:此段又見《范敏傳》。為敏所定之法,文字略同。唯文意當申言之,云:“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冊。”又云:“黃冊年終進呈,歲命給事中、御史、主事等官厘校訛舛。”則十年造冊,乃年年有所更改,閱十年而清造一次,非十年中不動也。其后黃冊為具文,自指太祖以后。當太祖時,戶部與司、府、縣均直管此冊,并郊祀薦天。黃面以充御覽,遣科道司官負厘校之責,若有發覺飛灑詭寄之弊,干連者眾,并且常在御覽之中,夫子視此為國本,薦于郊祭。其后,造冊之制,由清襲用而延至于今,唯黃冊早為具文,已浸失太祖重民之恉[旨]矣。
洪武四年九月丁丑,帝以郡縣吏每額外征收,命有司料民田,以田多者為糧長,專督其鄉賦稅。糧萬石,長副各一人,輸以時至,得召見,語合,輒蒙擢用。八年十二月,并定糧長有雜犯死罪及流徙者,許納銅贖罪。
案:明糧長之制,屢革屢復而終革,原其為制,非永制也。始以定里長之法而革糧長,以里長代之,旋又復。景泰間,革湖廣及江北各府及福建等處糧長。自都北京后,南糧運道太遠,宣德間改軍民兌運,民運止達淮安瓜洲,兌與衛所官軍,運載至北,糧長更無召見之路。后來非官累糧長,即糧長擾民,革之猶不盡,時時賴臣工條列其弊,以禁令為之補救而已。然在太祖定法,則以此為天子自與人民親接之一端,見之史者,如《孝義·鄭濂傳》,濂以糧長至京,帝問治家長久之道,對曰:“謹守祖訓,不聽婦言。”帝稱善。據《今言》,洪武時又有詔天下民年五十以上來朝京師,訪民疾苦,有才能者拔用之;其年老不通治道,則宴賚而遣之。自是來者日眾。二十六年,詔免天下耆民來朝,則見《本紀》。此則來者任其自愿,不用其言,亦邀宴賚,其來遂無限制,久而不得其益,乃罷之。此皆唯太祖可行之制。充太祖親民之意,不欲專就選士俊士中求言,絕非后來帝閽難扣之象,而一時浮收中飽,惠澤不下之弊,早不禁而自絕矣。
《元通鑒》:至正二十六年二月辛巳,吳下令禁種糯稻,以塞造酒之源。
洪武元年,太祖初立國,即下令:凡民田五畝至十畝者,栽桑、麻、木棉各半畝,十畝以上倍之。麻,畝征八兩;木棉,畝四兩;栽桑,以四年起科。不種桑,出絹一匹;不種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匹。此農桑絲絹所由起。九年,定布絹與米麥相折之價。
案:此用《食貨志》文。據《楊思義傳》,為思義任戶部尚書所請定。當時四方軍事正亟,而勸課之為尤亟如此,烏有聽其荒廢或任種有害之物之理。
十四年,上加意重本抑末,下令:農民之家,許穿?紗絹布;務賈之家,止許穿布;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穿?紗(出《農政全書》)。十八年,諭戶部曰:“人皆言農桑衣食之本,然業本必先于黜末,自什一之涂[途]開,奇巧之技作,于是一農執耒而百家待食,一女躬織而萬夫待衣,欲民之毋貧,得乎?朕思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華靡,宜令天下四民,各守其業,不許游食,庶民之家不許衣錦繡”(出《洪武寶訓》)。
案:阜民以節儉為始,治世皆然,何論國難。但必非在上者以奢導民,而徒以禁令束民所能使其耳目歸一,不自厭其質樸也。姑就《紀事本末》所載者證之,至正二十六年(時太祖尚稱吳王)六月,命有司訪求古今書籍,因謂侍臣詹同等有曰:“每于宮中無事,輒取孔子之言觀之,如‘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真治國良規。孔子之言誠萬世師也。”十二月,以明年為吳元年,建廟社,立宮室,己巳,典營繕者以宮室圖進,太祖見雕琢奇麗者命去之,謂中書省臣曰:“千古之上,茅茨而圣,雕峻而亡。吾節儉是寶,民力其毋殫乎?”吳元年(至正二十七年)九月癸卯,新內三殿成,曰奉天、華蓋、謹身。左右樓曰文樓、武樓。殿之后為宮,前曰乾清,后曰坤寧,六宮以次序列,皆樸素不為飾。命博士熊鼎類編古人行事可為鑒戒者,書于壁間;又命侍臣書《大學衍義》于兩廡壁間。太祖曰:“前代宮室,多施繪畫;予用此備朝夕觀覽,豈不愈于丹青乎?”是日,有言瑞州出文石,可甃地。太祖曰:“敦崇儉樸,猶恐習于奢華,爾不能以節儉之道事予,乃導予侈麗!”言者慚而退。洪武元年三月乙酉,蘄州進竹簟,命卻之,諭中書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貢,唯服食器用,無玩好之飾;今蘄州進竹簟,未有命而來獻,天下聞風,爭進奇巧,則勞民傷財自此始矣,其勿受。”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獻。”八月,有司奏造乘輿服御諸物,應用金者特命以銅為之,有司言:“費小不足惜。”上曰:“朕富有四海,豈吝于此?然所謂儉約者,非身先之,何以率下?且奢侈之原,未有不由小至大者也。”十月甲午,司天監進元所置水晶刻漏,備極機巧,中設二木偶人,能按時自擊鉦鼓。上覽之,詔侍臣曰:“廢萬幾之務,用心于此,所謂作無益害有益也。”命左右碎之(先是至正二十四年,平漢后,江西行省以友諒鏤金床進,太祖觀之,謂侍臣曰:“此與孟昶七寶溺器何異耶?一床工巧若此,其余可知,窮奢極侈,安得不亡?”命毀之)。十二月己巳,上退朝還宮,太子諸王侍,上指宮中隙地謂之曰:“此非不可起亭臺館榭為游觀之所,誠不忍重傷民力耳,昔商紂瓊宮瑤室,天下怨之;漢文帝欲作露臺,惜百金之費,當時國富民安。爾等常存儆戒!”六年十一月,潞州貢人參。上曰:“人參得之甚艱,毋重勞民,往者金華進香米,太原進葡萄酒,朕俱止之,國家以養民為務,奈何以口腹累人?”命卻之。凡此皆洪武初年之事。太祖唯率先恭儉,而后立法以整齊一國,則人已以樸為榮,以華為辱矣,況復有法令在耶!其中如毀元宮刻漏一事,此亦中國巧藝不發達之原因;但使明祖在今日,亦必以發展科學與世界爭長,唯機巧用之于便民衛國要政,若玩好則仍禁之,固兩不相悖,決不因物質文明而遂自眩其耳目。
二十年,命國子生武淳等分行天下州縣,隨糧定區,區設糧長四人,量度地畝方圓,次以字號,悉書主名及田之丈尺,編類為冊,狀如魚鱗,號曰魚鱗圖冊。先是黃冊之制,以戶為主,詳具舊管、新收、開除、實在之數,為四柱式;而魚鱗圖冊以土田為主,諸原、坂、墳、衍、下、濕、沃、瘠、沙、鹵之別畢具。于是以魚鱗冊為經,凡土田之訟質焉;黃冊為緯,凡賦役之法定焉。其有質賣田土者,備書其稅糧科則,官為籍記之,于是始無產去稅存之患。
魚鱗區圖之制,為田土之最要底冊,明祖創之,清代仍用,然在江南則有之,江蘇之江北即不能皆具。要之,此法沿自明代,今各國之所謂土地臺賬,即此法也。明于開國之初,即遍遣士人周行天下,大舉為之,魄力之偉大無過于此,經界由此正,產權由此定,奸巧無所用其影射之術,此即科學之行于民政者也。當時未措意科學,而盡心民事者自與之暗合;茍不勤民,即科學發達,人自不用,此以見政治科學即由勤政精思以得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