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卷十二(2)
- 聊齋志異
- (清)蒲松齡
- 3713字
- 2016-11-03 08:51:01
異史氏說:“沿途作祟害人前去報到,只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作奸弄祟的人,這和趕著馬前去應試‘不求聞達科’有什么區別呢?天下事情大都類似這樣。還記得甲戌、乙亥年間,當政的叫老百姓捐送谷物,都上奏說老百姓很樂意輸送。因此各個州縣如數收足,并賣力地逼迫拷打老百姓。當時,郡北七個縣遭水災,收成不好,催交谷物尤其困難。唐太史偶然到利津,見到被捆綁逮捕的十多人。便問:‘為什么事?’回答說:‘官府抓我們到城里去,追逼我們樂意輸送的谷物。’農民不知道‘樂意’二字怎樣解釋,便認為是敲詐勒索的代名,難道不可嘆可笑嗎!”
紉針
虞小思是東昌人,以囤積為職業。妻子夏氏,回娘家探親返回時,見門外有個老太太,帶著一個少女,哭得非常傷心。夏氏便問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擦著眼淚告訴夏氏,才知道她丈夫叫王心齋,也是官宦人家的后代。由于家道中落,沒有謀生的職業,請求中人擔保向富人黃某借錢做生意。結果在半途中遭到搶劫,丟了錢,幸而不死,回到家中。黃某來討賬,本利共計不下三十兩,可王心齋實在沒有什么可以抵押。黃某看到他的女兒紉針十分漂亮,便想謀她做妾,并叫中保人去要挾王心齋:如果同意,除了可以抵債外,還能用二十兩銀子壓券。王心齋和妻子商量,妻子哭著說:“我們家盡管貧窮,但本來是富貴世家的后代。而黃某是為別人服役才發財的,怎么敢娶我的女兒做妾?何況紉針本來就有未婚夫,你怎么能擅自做主?”先時,同縣傅舉人的兒子和王心齋很要好,生下男孩阿卯,在襁褓中曾與王家議婚。后來傅舉人在福建做官,一年多就死去,妻兒不能歸家,消息全斷絕。因此紉針十五歲還沒正式訂婚。妻子說到這里,王心齋無話可說,只好謀求對策。妻子說:“不得已,我試著和兩個弟弟商量商量。”原來,妻子范氏的祖父曾在京城任職,兩個孫子田產還有很多。第二天,妻子帶著女兒回家告訴兩個弟弟,兩個弟弟只是任憑她痛哭流涕,卻一直沒有答應為她想辦法。范氏才號哭著回家,在此處正好碰到夏氏。
夏氏很同情范氏,又見她女兒柔美可愛,更加為她哀痛。便請她們進屋,用酒飯款待,安慰她們說:“娘兒倆不要悲哀,我一定盡力相助。”范氏沒來得及感謝,紉針已拜伏在地上哭泣。夏氏更加同情,尋思說:“我雖然有少許存錢,但是拿出三十兩銀子也是很困難的,我一定典當東西交付。”母女又叩拜感謝。夏氏以三天相約,辭別后千方百計為她們籌集資金,也不敢告訴她丈夫。三天后,還沒有湊足三十兩銀子,又派人到她母親那兒借錢。范氏母女已經來了,夏氏便如實告知她們,又約定第二天。到晚上,家人把錢借回來,范氏便把錢包裹好放在床頭。
到了夜里,有個強盜在墻上打洞點著火進來。夏氏驚醒,斜眼一看,見到一個人手臂上挎著短刀,樣子很兇惡,非常害怕,不敢聲張,假裝睡著了。強盜走近箱子,正準備打開鎖。回頭一看,夏氏枕邊有包東西,探身抓去,就近燈光解開一看,便裝進腰包,不再撬箱便走了。夏氏便起床呼叫。家里只有一個小丫鬟,于是又隔墻呼叫鄰居。等鄰居聚集起來時,強盜卻跑得很遠了。夏氏只好對燈哭泣,見丫鬟熟睡,便用帶子上吊在窗欞間。天亮時,丫鬟發現,叫人解救,已經四肢冰冷。丈夫虞小思聽說后便趕回來,向丫鬟詢問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于是痛哭著籌辦喪事。當時正是夏天,但夏氏的尸體卻不僵硬,也不腐爛,過了七天才裝殮。
下葬以后,紉針偷偷出來,在夏氏墓地哭泣。一天,暴風雨忽然來臨,雷電大作,炸開了夏氏的墳墓,紉針也被震死。虞小思聽說后,急忙趕去驗看,見棺材已被打開,妻子在里面呻吟痛哭。虞小思就把她抱出來,二人見到旁邊的女尸,不知是誰。夏氏仔細察看,才辨認出來。正在相互驚駭時,范氏也來了,見女兒已死,哭著說:“我猜她可能在這里,果然真是如此!她聽到夫人上吊自殺后,便一直日夜痛哭,哭聲從來沒有斷過。今夜她對我說,要到墓地去哭,我沒有答應她。”夏氏被紉針的仁義所感動,便和丈夫說,就用埋葬她的棺材來埋葬紉針。范氏聽了,便叩拜感謝。虞小思背著妻子回家,范氏也回去把這事告訴自己的丈夫。
后來,人們又聽說村北有一個人被雷劈死在路上,身上有紅字:“偷夏氏金賊。”不久,聽到鄰居媳婦的哭聲,才知道遭受雷擊的就是她的丈夫馬大。村里人于是上訴官府,縣官便把鄰居媳婦拘捕審訊。原來,范氏因為夏氏籌集錢財為她贖女,便感動得把這事說了出去,當時馬大由于沒有賭資,聽說后便生了賊心。縣官于是押著馬大媳婦搜贓,但只搜出二十兩銀子;檢查馬大尸體時,又發現四兩。縣官于是判決賣掉馬大媳婦補償虞家。夏氏聽了,更加歡喜,把所得的錢全部交給范氏,讓她償還債主。
紉針下葬三天后,夜晚又雷鳴電閃,雷電夾著狂風,又把墳墓炸開,紉針也復活過來。但她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去敲夏氏家的門。夏氏驚起,隔門問她。紉針說:“夫人果真活了嗎!我是紉針。”夏氏害怕她是鬼,便叫鄰家老太太盤問紉針,知道她也復活了,便歡喜地請她進屋。紉針自己說:“我不再回家了,我愿意留在這里,聽從夫人的使喚。”夏氏說:“這樣一來,別人就會說我掏錢是為了買個丫鬟了。放心回家吧,當初把你安葬后,你家的債也已經還清了。”紉針聽了,又感動得淚流滿面,愿意把夏氏當母親來侍候,但夏氏沒有答應。紉針說:“孩兒能夠勞作,也不會坐著白吃的。”天亮后,夏氏便把這事告知范氏。范氏聽了,也十分高興,急忙趕來。母女相見,抱頭痛哭。范氏也順從了女兒的意思,讓她跟從夏氏。但范氏離去后,夏氏卻把紉針強送回家,紉針啼哭著想念夏氏,王心齋又把女兒背來,放到夏氏家門就走了。夏氏見了,便驚奇地問她,才知其中緣故,也就安心把她留下來。紉針看見虞小思回來,急忙下拜,叫他父親。虞小思本來沒有子女,又見紉針親切動人,也很高興。紉針紡織縫補,非常勤勞。夏氏偶爾生病,紉針便日夜侍候,見夏氏不吃東西,她也不吃,臉上經常掛著眼淚,并對別人說:“如果母親有個萬一,我也決不再活了!”夏氏稍好后,她才高興起來。夏氏聽說后,也流下了眼淚,說:“我四十歲仍沒有孩子,只要能生下一個像紉針這樣的閨女也就滿足了。”當時,夏氏還沒有生育過子女,但過了一年,就忽然生下一個男孩,人們都認為這是行善的報答。
過了兩年,紉針年歲也不小了。虞小思和王家商量,不能履行過去的婚約。王心齋說:“紉針在你家,她的婚姻只由你做主。”這時,紉針已經十七歲了,因為聰明漂亮,心靈手巧,人們一聽說虞家要為紉針擇婚,求婚的便一個接著一個來。但虞家卻想要為紉針選擇一個富貴人家。黃某聽說后,也派媒人來了,但虞小思厭惡他為富不仁,便果斷拒絕了。后來,虞小思為紉針選擇了馮家。馮某是縣里的名士,他的兒子十分聰明,而且還能寫文章。主意定下來之后,便準備把這事告訴王心齋,但王心齋此時外出做生意,還沒回家,虞便直接應承了這門親事。黃某從虞這里得不到紉針,也假托做生意,找到王心齋所在的地方,設筵席邀請王;又再加資本幫助他經商,逐漸變得和洽起來。黃某便說自己的兒子十分聰明,想自己出面做媒。王心齋被他的情義所感動,又羨慕他的富裕,便和他訂下婚約。回到家后,王心齋跑到虞家,但虞小思在前一天已經接受了馮家的婚書。此時聽到王心齋要把女兒許給黃家,很不高興,便叫紉針出來,把情況告訴她。紉針生氣地說:“黃某是我們的仇人!要我去侍奉仇人,我只有一死!”王心齋覺得慚愧,便托人告訴黃某,說女兒已經與馮家訂婚。黃某聽了,氣憤地說:“紉針姓王,不姓虞。我訂約在前,他訂約在后,怎么能背棄婚約呢?”便把此事告到縣令那里,縣令以黃家訂約在先為由,想把紉針判給黃家。馮家卻說:“王家把女兒交給虞家,本來說婚嫁不再過問,況且我有訂婚書,他不過是在酒桌上說說罷了。”縣令聽了,覺得也有道理,所以不好判決,于是打算讓紉針自己來選擇。這時,黃某又用金錢來賄賂縣令,求縣令暗中幫助他。結果,這樁訴訟案持續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決斷。
一天,有個舉人北上,官車經過東昌,派人打聽王心齋。正好問到虞小思,虞轉而問他。原來舉人姓傅,正是曾與紉針有過婚約的阿卯。這時,阿卯已經加入閩籍,并在十八歲時考中了舉人,因以前有婚約,還沒有婚配。他母親便囑咐他順路拜訪王家,打聽紉針是否已經另許他人。
虞小思聽了,大為高興,便邀請傅舉人到自己家中,將紉針的遭遇一一講述給他。但是,由于女婿遠道千里而來,所以還是擔心沒有證據。傅舉人于是打開箱篋,取出王家當時的允婚書。虞小思又派人叫來王心齋,經過驗證,果然是真的,于是皆大歡喜。就在縣令復審這件案子的那天,傅舉人又投帖拜謁縣令,這案子才宣告結束。于是,雙方選擇吉日,約定日期,傅舉人便走了。會試后,傅舉人買了彩禮返回,住在自己家以前的老房子里,舉行迎親禮。此時,阿卯考中進士的喜報已經傳到福建,接著又傳到東昌。后來,阿卯又在禮部的會試中高中,在京城當了一陣子官才回來。紉針不想南渡,阿卯也因為先人的墓地都在東昌,便先去迎來父親靈柩,帶著母親一同歸來。又過了幾年,虞小思去世,這時他的兒子才七八歲,紉針便替他撫養,勝過自己的弟弟。而且還讓他讀書,并得以進入縣學。由于有了阿卯,家里的光景也漸漸好起來,連富翁都比不上。
異史氏說:“神龍中也有游俠嗎?表揚善的,斥責惡的,生死都憑著雷霆,這就是‘錢塘破陣舞’。轟轟隆隆,屢次襲擊,都為了一個人,怎么知道紉針不是龍女被貶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