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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卷十一(1)

齊天大圣

兗州人許盛,有一次跟著哥哥許成到福建做買賣,但沒有買到貨物。他聽客人說大圣特別靈驗,就想到祠廟去禱告。他不知道大圣是什么神,就和哥哥都去了。到了祠廟后,只見殿閣一個連著一個,特別宏麗。走進大殿抬頭一看,神像是猴腦袋人身子,原來是齊天大圣孫悟空。眾客人肅然起敬,沒有敢不恭敬的。許盛一向剛直,于是偷著笑話世俗人的淺陋。大家燒香叩頭禱告,許盛卻偷著溜走了。

回來以后,哥哥便責怪許盛,說他不應該對大圣不恭。許盛說:“孫悟空只不過是丘翁所寫的寓言,為什么就如此迷信呢?如果它有神靈,刀劈雷擊,我甘愿接受!”這時,旅店的主人聽到許盛喊大圣的姓名,嚇得臉都變了色,連連搖手,好像怕大圣聽到。許盛看見他們這種狀態,更加大聲議論,聽的人都捂著耳朵離開了。到了夜里,許盛突然得了病,頭疼得非常厲害。有人便勸他到祠廟去謝罪,但許盛偏不聽。不久,頭疼稍好一點,大腿又疼,居然一夜生了個大毒瘡,連腳都腫了,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哥哥代替他去禱告,卻沒有靈驗。有人說:“被神懲罰了,必須自己去祝禱,但許盛始終不信。一個多月后,大毒瘡漸漸好了。但是又生一瘡,倍加痛苦。大夫來了之后,只好給他動手術,用刀割去爛肉,流了滿滿一碗血。許盛怕別人議論他得罪了神,所以強忍著劇痛,始終不叫喊一聲。

又過了一個多月,許盛的瘡才平復。但是哥哥又得了大病。許盛說:“為什么會這樣啊!你敬了神還是這樣,足以說明我的病不是由孫悟空造成的。”哥哥聽了他的話,更加怨恨,說這是神遷怒于他,并責怪弟弟不代替他去祈禱。許盛說:“兄弟如手足,前些日子我大腿糜爛而不去祝禱;現在怎能因哥哥有病,而改變我遵守的準則呢?”許盛只是為哥哥請大夫,并開了藥,而不按哥哥說的去為他祈禱。結果,哥哥吃了藥以后,突然就死了。許盛十分悲痛,郁結于心,于是買了一口棺材把哥哥裝殮完后,就跑到祠廟指著神像數落說:“哥哥的病,都是你遷怒的結果,使我不清不白。假如你真有神靈,應該讓死者復生,我就面北向你稱弟子,絕不敢說假話。不然,就用你懲處三清的辦法,來處罰你自身,也好來解除我哥哥在陰間的迷惑。”

到了夜里,許盛夢見一人招呼他走進大圣祠,抬頭看見大圣面有怒色。大圣責怪他說:“因為你不像個樣子,才用菩薩刀穿你大腿,你自己還不悔悟,又說出些閑話。本來應該把你送到十八層地獄的拔舌獄,念你一生剛直,暫且饒了你。你哥哥病死,乃是你用庸醫使其折壽早死,與他人有什么關系?現在不去稍施法力,更叫狂妄者引為口實。”于是命令青衣使者到閻羅去請命。青衣使者說:“人死三日后,鬼籍就已經報到天庭,恐怕難以出力。”神像取來一塊方板,用筆在上面寫字,不知寫的什么話,叫青衣使者拿著去。過了好長時間,青衣使者才返回來,許成也和他一起來了,并排跪在殿堂上。神像問:“為什么回來得這么遲?”青衣使者解釋說:“閻羅王不敢擅自做主,又持大圣圣旨到上面請示斗宿,所以回來晚了。”許盛趕緊上前拜謝神像的恩德。神像說:“你可以馬上同你哥哥回去。如果能夠從善,一定賜福于你。”兄弟倆悲喜交加,攙扶著一起回去了。

許盛醒來,知道原來是場夢,感到奇怪。便急忙起來打開棺材一看,哥哥果然已經蘇醒。他把哥哥扶出來,深感大圣的威力。許盛從此心悅誠服地信奉大圣,而且超過流俗好幾倍。但是兄弟倆的本錢,在病中已經消耗了大半,哥哥的身體又還沒有完全康復,兩人只好面對面坐著發愁。

一天,許盛偶然在城邊閑游,忽然一個穿粗布衣服的人看著他說:“你為什么憂愁啊?”許盛正有苦無處說,所以詳細地講述了他的遭遇。粗布衣人說:“有一個好地方,你到那去看一看,可以解除你的苦悶。”許盛問:“什么地方?”那人只是說:“不遠。”許盛便跟他去了。走出城半里多地,粗布衣人說:“我有小法術,頃刻就能到。”于是叫許盛兩手抱住他的腰,略微一點頭,便覺得腳下生云,騰躍而起,不知幾千里。許盛十分害怕,閉著眼睛不敢睜開。不一會兒,那人說:“到了。”許盛睜開眼一看,便見到處都是琉璃瓦的宮殿,五光十色。許盛驚訝地問:“這是什么地方?”那人說:“這是天宮。”他們信步而行,越往上走越高。許盛看見遠處有一位老人,那人說:“正好遇見這位老人,是你的福氣啊!”說著便舉手和老人相揖問候。老人邀請他們到了自己的住所,煮茶待客。但是只端上來兩杯茶,完全不顧及許盛。粗布衣人說:“這是我的弟子,千里來做買賣,到仙舍來拜訪,請求贈送點什么。”老人于是叫童子拿出一盤白石,形狀像雀蛋,玉光澄澈如冰,叫許盛自己拿。許盛心想,這東西可以拿回去做酒枚,于是便拿了六個。粗布衣人覺得許盛十分廉潔,沒有貪婪之心,又幫他取了六個,交給許盛一起包起來,囑咐他裝進腰上的錢袋里,然后拱手對老人說:“夠了。”然后告辭老人出來,仍叫許盛附在他身上而下,頃刻間到了地上。許盛叩頭請問仙號。粗布衣人笑著說:“剛才我所施展的法術,就是所謂的翻筋斗云啊。”許盛一聽,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孫大圣啊,于是又請求保佑。粗布衣人說:“你剛才所會見的就是財星,他已經賜給你十二分的利,還需求什么呢?”許盛于是又拜,等起來一看,那粗布衣人已經不見了。

許盛回來以后,便高興地把事情告訴了哥哥。然后解下錢袋共同觀看,白石已經融在錢袋里了。后來,他們用車拉著貨物回到家鄉,獲利數倍。從此,他們多次到福建,而且每次都向大圣禱告。其他人的禱告,時常不怎么靈驗,而許盛所求的,卻沒有不應驗的。

異史氏說:“從前有個書生經過寺廟,書生善畫,于是在墻壁上畫了一把琵琶而后離去;等到僧人回來時,看見那幅畫。便跟人們說這是圣琵琶顯靈,于是人們便不斷前來燒香求福。天下的事情,本來不一定真有其人;人們認為它靈,那么它就靈了。為什么呢?因為人心都那么想,事物就有所依托罷了。像許盛這樣方正耿直,本來應該得到神明的保佑。但是,孫悟空真的能夠耳內藏針,毫毛能變,翻筋斗就可上天入地嗎?其實這些都是被邪惡所迷惑,所以看到的也就不是真實的了。”

黃英

順天人馬子才,祖祖輩輩愛好菊花,到馬子才時更加厲害。只要一聽說有好的菊花品種,就一定要把它買回來,遠隔千里也不怕。一天,有一位金陵客人借住在他家,并說他表親有一兩種菊花,是北方所沒有的。馬子才一聽,便動了心,當即整理行裝,跟從來客到了金陵。這個金陵客人千方百計為他營求,弄到兩株菊種,馬子才將它們視如寶貝一樣包藏起來。

在回家的半路上,馬子才遇見一個年輕人,騎著驢子跟隨在一輛掛著簾子的車后面,風度瀟灑飄逸。漸漸走近,馬子才便和他搭話,年輕人言談文雅,說他姓陶。隨后又問馬子才從哪里來,馬子才便如實告訴了他。年輕人說:“菊花的品種沒有不好的,關鍵在于人的培育。”因此和馬子才談論起種菊的技法。馬子才十分高興,便問:“你要到哪里去?”年輕人回答:“姐姐厭煩金陵,想到河朔去選擇住地。”馬子才歡喜地說:“我家雖然貧窮,但有幾間茅屋還可以安放家具。如果不嫌荒涼簡陋,就不用到別處去了。”姓陶的年輕人便走到車前征求姐姐的意見,車里的人推開簾子答話,原來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絕代美人。她對弟弟說:“房子不怕簡陋,但院落應該寬一點。”馬子才替他應諾了,于是就一同回家。

馬子才房子的南面有塊荒蕪的花圃,僅有三四間小房子,陶姓的年輕人便高興地住在那里。每天到北院為馬子才料理菊花,菊花枯萎了,便拔出根來重新栽培,沒有不活的。然而,陶家很清貧,他們每天與馬子才一同吃喝,好像從來沒有生火做飯。馬子才的妻子呂氏,也很喜歡陶家的姐姐,不時地給她送幾升幾斗米。陶家姐姐小名叫黃英,很善交談,常到呂氏這兒,和呂氏一同績麻。有一天,陶生對馬子才說:“你家本來就不富裕,再添上我們每天吃你的。怎么可以經常如此?為了生活,我們可以賣點菊花,這樣足可以維持生計。”馬子才向來就清高耿介,聽陶生這么一說,非常鄙視他,說:“我還以為你是個風流高雅的人,一定能安于貧困。如今卻說出這番話,真是把東籬當作市場,侮辱了菊花。”陶生笑著說:“依靠自己的勞動維持生活不是貪婪,賣花為業也不算庸俗。人固然不能茍且謀求富裕,但是也不必一定謀求貧困。”馬子才聽了,沒有說話,陶生便起身出去了。

從此,馬子才所丟棄的殘枝劣種,陶生都把它們撿去。而且,也不再到馬家來吃住了,只有馬子才來請他,才會去一次。不久,菊花要開了,馬子才聽見陶生門前喧嘩如同鬧市一般,覺得很奇怪,便跑去偷看,只見買花的市民,車裝的,肩挑的,絡繹不絕。那些菊花都是奇異的品種,是馬子才所沒有見過的。馬子才很厭惡陶生貪心,想與他斷絕往來;但又恨他私藏好的品種,就來敲開他的門,想就勢指責他一通。陶生一出來,就握著他的手,把他拉進去。只見半畝寬的荒涼庭院都成了菊壟,房子之外沒有空地。花被挖走,就折斷別的花枝補插上。園中那些即將開放的花,都十分漂亮。當馬子才仔細一看時,才發現這些全都是自己以前拔出丟掉的。陶生進屋后,便端出酒菜,在菊壟旁設席,并說:“我因貧困不能遵守清規,幸好一連幾個早上掙得一點錢,足夠我們喝個醉的。”過一會兒,只聽見房里有人叫“三郎”,陶生答應著便進去了。過了片刻工夫,便獻上佳肴,烹調得非常好。馬子才于是問陶生:“你姐姐為什么不嫁人?”陶生回答:“還沒到時候呢。”馬子才又問:“什么時候?”陶生答:“等四十三月。”馬子才又盤問:“怎么說?”陶生只笑,卻不說話。兩人于是開始喝酒,直到盡興后才散。

過一夜,馬子才又到陶生那兒,見剛插上的花枝已長到一尺多高了。馬子才非常驚訝,便苦苦向他求教。陶生說:“這不是言語可以傳授的,況且你又不靠這個謀生,學這個干什么呢?”又過了幾天,陶生的門前稍稍安靜,他就用蒲席包好菊花,捆綁幾車遠去。第二年,春天將要過去一半的時候,陶生才裝載一些南方奇異的花卉回來,在城里開設花店。只用了十天便全部賣完,然后又回家種植菊花。而上一年買了花的人,留下花根,第二年全變壞了,因此再來向陶生購買。

陶生因此越來越富,第一年便蓋了別院,第二年又蓋上別院。而且自己想蓋就蓋,也不和馬子才商量。沒過多長時間,過去的花壟便漸漸變成了樓房。陶生就在墻外買了一塊田,把四周建好墻,然后種上菊花。秋天時,他便用車裝上菊花離去,但到第二年春末仍未回來。當時,馬子才妻子已經病逝。馬子才對黃英有意,便暗中讓人透風給她。黃英聽了,微微一笑,意思好像是同意了,只是要等弟弟回來再說。又過了一年多,陶生還是沒有回來。黃英于是督促仆人種菊,也和弟弟一樣。得了錢就聯合商人,在村外經營良田二十頃,將房子修得更加壯觀。一天,有個從東粵來的人,帶來陶生的信,拆開一看,是囑咐姐姐嫁給馬子才。再看寄信的日期,正是馬子才妻子去世的那天。于是再回想起菊園喝酒時,算來正好是四十三個月,馬子才覺得十分奇怪。便把信拿給黃英看并問“彩禮放在哪里”。黃英推辭接受彩禮。又因老房子簡陋,想讓馬子才住到南邊的房子里去,好像招女婿一樣。但馬子才不同意,選擇日子行禮迎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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