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因舊事游戲仿楚詞 即美景詼諧編月令
- 鏡花緣
- (清)李汝珍
- 4615字
- 2016-11-02 20:43:08
話說春輝笑道:“姐姐快些交卷,妹子有文章做了。”題花道:“巨屨。《孟子》:‘有業屨于牖上,館人求之弗得。’”紫芝道:“求之弗得,那里去了?”題花道:“飛了。‘有業’‘于牖’俱雙聲,敬寶鈿姐姐一杯,普席一杯。”
春輝道:“我因今日飛鞋這件韻事,久已要想替他描寫描寫,難得有這‘巨屨’二字,意欲借此模仿幾部書,把他表白一番。姐姐可有此雅興?”題花道:“如此極妙,就請姐姐先說一個。”春輝道:“我仿宋玉《九辯》:‘獨不見巨屨之高翔兮,乃墮卞氏之圃。’”題花道:“我仿《反離騷》:‘巨屨翔于蓬渚兮,豈凡屨之能捷?’”玉芝道:“我仿賈誼賦:‘巨屨翔于千仞兮,歷青霄而下之。’”小春道:“我仿宋玉《對楚王問》:‘巨屨上擊九千里,絕云霓,入青霄,飛騰乎杳冥之上。夫凡庸之屨,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春輝道:“這幾句仿得雄壯。”紫芝道:“若要雄壯,這有何難?我仿《莊子》:‘其名為屨,屨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屨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諧》之言日:屨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墮者也。’”春輝道:“這個不但雄壯,并且極言其大,很得題神。”
題花道:“若像這樣,仿到何時是了?莫若把五經仿了,好接前令。我仿《春秋》:‘庚子夏四月,一屨高飛過卞圃。’”春輝道:“記其年,記其月,而并記其所飛之地,這是史筆不可少的。”玉芝道:“我仿《易經》:‘初九,屨,履之則吉,飛之則否。象曰:履之則吉,行其正也;飛之則否,舉趾高也。’”春輝道:“此言事應休咎,也是不可缺的。”小春道:“我仿《禹貢》:‘厥屨維大大,厥足維臭。’”春輝道:“這是言其形,辨其味,也是要緊的。”青鈿道:“原來姐姐還能辨其味,倒也難得。”紫芝道:“我仿《毛詩》:‘巨屨飏矣,于彼高岡;大足光矣,于彼馨香。’”春輝道:“‘馨香’二字是褒中帶貶,反面文章含蓄無窮,頗有風人之旨。我仿《月令》:‘是月也,牡丹芳,芍藥艷,游卞圃,拋氣球,鞋乃飛騰。’”玉芝道:“還有一句呢?”紫芝道:“足赤。”說得眾人好笑。青鈿道:“你們變著樣兒罵我,只好隨你嚼蛆。但有侮圣言,將來難免都有報應。”眾人道:“有何報應?”青鈿把舌一伸,又把五個手指朝下一彎道:“只怕都要‘適蔡’哩!”眾人聽了,一齊發笑。
董寶鈿掣了鳥名雙聲道:
“錦雞。譙周《法訓》:‘羊有跪乳之禮,雞有識時之候。’
‘羊有’‘識時’俱雙聲,‘時之’疊韻,敬素云姐姐一杯。此句當中可以點斷,不敢轉敬。”素云掣了花卉雙聲道:
“蒹葭。申培《詩說》:‘蒹葭君子,隱于河上。’
本題、‘隱于’俱雙聲,敬墨香姐姐一杯。”陽墨香掣了地理雙聲道:
“疆界。《陶彭澤集》:‘紆遠轡于促界。’
‘紆遠’雙聲,敬麗蓉姐姐一杯。”蘭言聽墨香飛的這句,把他細細望了一望,不覺嘆息不已。余麗蓉掣了列女疊韻道:
“王嬙。劉劭《人物志》:‘詩詠文王,小心翼翼。’
‘文王’‘小心’俱雙聲,敬耕煙姐姐一杯。”竇耕煙道:“此句幸虧當中可以點斷,省了一個笑話。”于是掣了花卉雙聲道:
“黃花。《邱司空集》:‘佩紫懷黃,贊帷幄之謀。’
‘懷黃’‘帷幄’俱雙聲,敬翠鈿姐姐一杯。”花再芳道:“黃花無所指,未免過于浮泛,只怕要飲一杯。”耕煙道:“汲冢《周書》:‘又五月,菊有黃華。’《禮記·月令》:‘季秋之月,菊有黃華。’這兩部書都說的是菊,為何妹子無指呢?古無‘花’字,俱以‘華’字通用。如光華之‘華’讀為陽平,華卉之‘華’讀做陰平。況《爾雅·釋草》明明寫著:‘荷,芙蕖,其華菡萏。’他如‘唐棣之華’‘桃始華’之類,莫不以華為花。”再芳道:“若據此說,我這賤姓竟是杜撰了。但‘花’字始于何時,姐姐可知么?”耕煙道:“妹子記得北魏太武帝始光二年,造新字千余,頒之遠近,以為楷式。如‘花’字之類,雖不知可在其內,但晉以后每每見之于書,大約就是當時所頒新字了。”
董翠鈿掣了飲食雙聲,想了多時,雖有幾個,無奈總不能承上。紫芝見他為難,因暗向題花道:“他有結巴毛病,我教他奏個音樂你聽。”忙把湯匙拿起,向翠鈿照了一照,又將兩手比做一個圓形,故意說道:“飛了許多句子,可惜總未將班婕妤、蘇若蘭詩句飛出來。姐姐何不飛一句呢?”翠鈿猛然被他提醒,連忙說道:“湯……湯……
湯團。《班婕妤詩》:‘裁成合歡扇,團團如明月。’
‘合歡’‘團團’俱雙聲,敬……呸,敬四妹妹一杯。”董花鈿道:“怎么敬到家里來了?”題花道:“剛才是蔣四姑娘敬蔣二姑娘,此刻又是董二姑娘敬董四姑娘,怪不得我們都摸不著酒吃。”紫芝道:“他豈但敬酒,并且湯湯湯敲起大鑼,還奏樂哩。”幽探道:“我聞翠鈿姐姐口吃毛病醉后更甚,大約今日又多飲兩杯了。”紫芝道:“我說個笑話。一人素有口吃毛病,說話結結巴巴,極其費事。那日偶與眾友聚會,內中有一少年道:‘某兄雖然口吃,如能隨我問答,不假思索,即可教他學做雞鳴。’眾友道:‘凡口吃的說話全不能自己做主,不因不由就要結結巴巴,何能教他學作雞鳴?果然如此,我們都以東道奉請。’少年道:‘既如此,必須隨問隨答,不許停頓。’因取出一把谷來,放在口吃者面前道:‘這是何物?’口吃者看了,隨即答道:‘谷……谷……’”說得眾人好笑。紫芝用湯勺掬了一勺湯道:“翠鈿姐姐,你看這是何物?”翠鈿看了,笑道:“這……這刻薄鬼又教我奏樂了!”
董花鈿掣了列女雙聲道:
“敬姜。《班蘭臺集》:‘列肆侈于姬姜。’
‘姬姜’雙聲,敬蘭蓀姐姐一杯。”閔蘭蓀正吃得爛醉,聽見令到跟前,急忙抽了一簽,高聲念道:“身體雙聲。”想了多時,信步走到玉兒那邊道:“我看看他們用的都是什么書,莫用重復了,又要罰酒。”紫芝趁空寫了一個紙條,等蘭蓀走過,暗暗遞了過去。蘭蓀正在著急,看了一看,如獲至寶,慌忙說道:
“腳筋。《洛陽伽藍記》:‘牛筋狗骨之木,雞頭鴨腳之草。’
‘狗骨’雙聲,敬婉如姐姐一杯。”眾人聽了,滿心要笑,都因蘭蓀性情不好,又不敢笑,只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勉強忍住。紫芝道:“婉如姐姐這杯吃得有趣,還有狗骨可以下酒哩。”婉如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偏偏輪到俺,又是腳筋,又是狗骨,都來了。”眾人聽了,那個敢笑,只得再三忍住。花再芳道:“所報名類,原要顯豁明白,雅俗共賞。若說出來,與其慢慢替他破解,何不就像蘭蓀姐姐這個明明白白,豈不爽快?我倒要賞鑒一杯。”紫芝道:“你因有了好菜,自然想酒吃了。”
婉如掣了果木雙聲道:
“金橘。陳壽《三國志》:‘陸郎做賓客而懷橘乎?’
‘陸郎’雙聲,敬芳春姐姐一杯。”芳春掣了時令雙聲道:
“人日。宗懔《歲時記》:‘正月七日為人日。’
本題雙聲,敬麗樓姐姐一杯。”青鈿道:“初七為人日,請教初一、初二呢?此說可見經史么?”鄴芳春道:“此說見董勛《問答》,后來《魏書序》亦有一雞、二狗、三豬、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谷之說。大約自元旦至初八日,總宜晴和為佳。即如初五為牛,若是日有狂風暴雨,當主牛有災病,余可類推。”
姜麗樓掣了音律雙聲道:
“律呂。劉向《別錄》:‘吹律而溫至黍生。’
‘黍生’雙聲,按時音‘而溫’也是雙聲。敬繡田姐姐一杯。”鄒婉春道:“這個‘黍’字我們讀做‘褚’字,與‘生’字并非一母,為何是雙聲?”春輝道:“按‘黍、鼠、暑’三字,韻書都是賞呂切,乃‘舒’字上聲,正與‘生’字同母。若讀‘褚’字,那是南方土音,就如北方土音把‘容’字讀做‘戎’字。好在有書可憑,莫若都遵韻書為是。”鐘繡田掣了獸名雙聲道:“‘鼠’字既是賞呂切,我就易于交卷了:
鼯鼠。姚思廉《梁書》:‘意懷首鼠,及其猶豫。’
‘首鼠’‘猶豫’俱雙聲,敬蕓芝姐姐一杯。”蕓芝掣了飲食雙聲道:
“菽水。蔡邕《獨斷》:‘地下之眾者莫過于水。’
‘之眾’‘眾者’俱雙聲,敬青鈿妹妹并普席一杯。”青鈿道:“我記得這句出在《風俗通》,怎么說是《獨斷》?難道姐姐說錯,也教我吃酒么?”春輝道:“你又記錯了。那《風俗通》是‘土中之眾者莫若水’,與‘地下之眾者莫過于水’,卻稍有分別。原來這酒還是要你吃的。”青鈿教玉兒把書取來看了,這才把酒告干,掣了官名雙聲道:
“尚書。魏征《隋書》:‘圣人在上,史為書,瞽為詩。’
‘為詩’疊韻,敬驪珠姐姐一杯。”驪珠掣了地理雙聲道:
“山水。《龍魚河圖》:‘昆侖山有五色水。’
‘昆侖’疊韻,敬蘭芝姐姐一杯。”
蘭芝掣了文具雙聲。題花道:“可惜今日已晚,只能行得雙聲疊韻之令,不能聯韻。若一百人每人一韻,作一首百韻詩,豈非大觀么?”春輝道:“每人只得一韻,若疊起精神,細細作去,只怕竟是曹娥碑‘黃絹幼婦’那個批語哩!”蘭芝道:“就只怕的內中有幾位姐姐不喜作詩,若果高興,豈但‘黃絹幼婦’,并且傳出去還有一個批語。
鎮紙。房喬《晉書》:‘洛陽為之紙貴。’
‘為之’疊韻,‘之紙’雙聲,敬瑞蓂姐姐并普席一杯。”呂瑞蓂掣了器物雙聲道:
“竹枕。令狐德棻《周書》:‘所居之宅,枕帶林泉。’
‘之宅’‘宅枕’俱雙聲,敬蘭英姐姐一杯。”章蘭英掣了藥名疊韻道:“可惜有許多好書都不準再用,只好借著酒字敷衍完卷了:
茱萸。束晳《發蒙記》:‘貓以薄荷為酒,蛇以茱萸為酒。’”
玉芝道:“虎以犬為酒,鳩以桑葚為酒。”蘭英道:“妹妹莫鬧。本題疊韻,敬乘珠姐姐一杯。”掌乘珠掣了天文雙聲道:
“陰陽。荀悅《申鑒》:‘想伯夷于首陽,省四皓于商山。’
‘夷于’‘商山’俱雙聲,敬蘭音姐姐一杯。可惜《易經》有人用過,若飛‘曰陰與陽’,豈不與‘齊莊中正’并美么?”紫芝道:“若飛京房《易傳》‘《易》曰陰遇陽’,還是四個雙聲哩!”
枝蘭音掣了昆蟲雙聲道:
“衣魚。《玄中記》:‘一日逢魚頭,七日逢魚尾。’”
玉芝道:“此魚如此之長,若吃東西,豈不要三四天才到腹么?‘一日’‘七日’俱疊韻,敬紅紅姐姐一杯,我替蘭音姐姐說了。”紅紅道:“適因‘衣魚’二字,偶然想起書集往往被他蛀壞,實為可恨。麗春姐姐最精藥性,可有驅除妙方?”潘麗春道:“古人言:司書之仙名長恩,到了除夕,呼名祭之,蠹魚不生,鼠亦不嚙。妹子每每用之有效。但遇梅雨時也要勤曬,若聽其朽爛,大約這位書仙也不管了。”紅紅連連點頭,掣了百谷雙聲道:
“薏苡。王充《論衡》:‘薏苡之莖不過數尺。’
本題雙聲,敬錦云姐姐一杯。”
錦云掣了一簽,正在高聲念道:“天文雙聲……”忽覺松林微微透出一陣涼風,個個吹得毛骨悚然。閨臣道:“怎么剛掣天文,就刮起風來?這簽竟有些作怪!為何風中還帶一股清香?”舜英道:“此香順風飄來,宛如丹桂,若非四季桂,安能如此。原來此處卻有如此佳品。”寶云道:“家父四季桂久已進上,此時那得有此。適才這陣幽香,芬芳異常,豈下界所有;且陣陣俱從霄漢吹來,看這光景,果真竟是‘天香云外飄’了。莫非這位桂花仙姑知道今日座有佳賓,特放此香,以助妹子敬客之意么?”銀蟾道:“據我看來,此是師母連得貴子之兆,或主玉兒下科蟾宮折桂,也未可知。”
只見丫鬟向寶云道:“剛才卞興來稟,外面有兩個女子自稱殿試四等才女,雖系四等,卻是博學。他因眾才女在此聚會,執意要來談談。如果都是學問非凡,得見一面,死也甘心。若非真才,不敢相見,他也不敢勉強,只等眾才女回他一句,他就去了。卞興因他說之至再,不敢不稟,如何回他,請小姐示下。”寶云聽了,默默無言。閨臣道:“丫鬟,你教管家去回他,就說我們殿試都是僥幸名列上等,并非真才實學,何敢自不量力,妄自談文。況在酒后,尤其不敢冒昧請見。”若花道:“閨臣阿妹是謙謙君子,如此回復,卻也省了許多唇舌。”只見亭亭、題花、春輝、青鈿一齊連說:“不可。”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