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眾才女聽了丫鬟之話,正在不解,恰好卞濱也差家人把題目送來,告知此事。原來太后因文隱平定倭寇,甚是歡喜,適值上官昭儀以此為題,作了四十韻五言排律,極為稱頌。太后因詩句甚佳,所以特命眾才女俱照原韻也作一首,明晨交卷。眾人把原唱看了。幽探道:“既如此,就請主人早些賜飯,大家趕回去,連夜作了,明早好交卷。”寶云道:“眾位姐姐何不就在此處一齊作了,豈不甚便?”顏紫綃道:“這比不得應酬詩,可以隨便謅幾句,咱要回去靜靜細想,才作得出哩。”哀萃芳道:“妹子也有這個毛病,求姐姐快賜飯罷。設或回去遲了,還不能交卷哩。好在明日承蘭芝姐姐見召,今日早些去,明日也好早些來。”眾人齊道“甚是”。寶云只得命人拿菜拿飯道:“這總是妹子心不虔,所以如此。即如昨日教人扎了幾百燈球,以備今日玩的,哪知至今還未作成,豈非種種不巧么?”小春道:“即或作成,現在都要回去,也不能玩,都留著明日再來請教罷。”大家飯畢出席,命人到夫人跟前道謝。寶云道:“家母所要藥方,麗春姐姐不可忘了。”潘麗春道:“妹子記得。”閨臣道:“我托寶云姐姐請問師母之話,也不可忘了。”寶云連連點頭。當時匆匆別去。
次日把卷交了,陸續都到卞府,彼此把詩稿看了,互相評論一番。用過早面,仍在園中各處散步。游了多時,一齊步過柳蔭,轉過魚池,又往前走了幾步。紫芝手指旁邊道:“這里有個箭道,卻與玉蟾姐姐對路。諸位姐姐可進去看看?”張鳳雛道:“此地想是老師射鵠消遣去處,我們進去望望。”一齊走進。里面五間敞廳,架上懸著許多弓箭,面前長長一條箭道,迎面高高一個敞篷,篷內懸一五色皮鵠。蘇亞蘭道:“這敞篷從這敞廳一直接過去,大約為雨而設。”香云道:“正是。家父往往遇著天陰下雨,衙門無事,就在這里射鵠消遣,恐濕了翎花,所以搭這敞篷。”
張鳳雛見這許多弓箭,不覺技癢,因在架上取了一張小弓,開了一開。玉蟾道:“姐姐敢是行家么?”鳳雛道:“不瞞姐姐說,我家外祖雖是文職,最喜此道。我時常跟著玩,略略曉得。”紫芝道:“妹子也是時常跟著舅舅玩。我們何不同玉蟾姐姐射兩條舒舒筋哩?”瓊芝道:“蘇家伯伯曾任兵馬元帥,亞蘭姐姐自然也是善射了。”亞蘭道:“妹子幼時雖然學過,因身體過弱,沒甚力量,所以不敢常射,但此中講究,倒知一二。如諸位姐姐高興,妹子在旁看看,倒可指駁。”紫芝道:“如此甚好。”當時就同玉蟾、鳳雛各射了三箭,紫芝三箭全中,玉蟾、鳳雛各中了兩箭。紫芝滿面笑容,望著亞蘭道:“中可中了,但內中毛病,還求老師說說哩。并且妹子從未請人指教,人說這是舒筋的,我射過之后,反覺胳膊疼;人說這是養心的,我射過之后,只覺心里發跳。一定力用左了,所以如此,姐姐自然知道的。”亞蘭道:“玉蟾、鳳雛二位姐姐開放勢子,一望而知是用過功的,不必說了。至妹妹毛病甚多,若不厭煩,倒可談談。”綠云道:“如此甚妙,就請姐姐細細講講,將來我們也好學著玩,倒是與人有益的。”
亞蘭道:“妹子當日學射,曾撮大略,作了一首《西江月》。后來家父看見道:‘人能依了這個,才算會射,不然那只算個外行。’今念來大家聽聽:
射貴形端志正,寬襠下氣舒胸。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
開要安詳大雅,放須停頓從容。后拳鳳眼最宜豐,穩滿方能得中。
剛才紫芝妹妹射的架勢,以這《西江月》論起來,卻樣樣都要斟酌。既要我說,諒未必見怪的。即如頭一句‘射貴形端志正’,誰知他身子卻是歪的,頭也不正,第一件先就錯了。至第二句‘寬襠下氣舒胸’,他卻直身開弓,并未下腰。腰既不下,胸又何得而舒?胸既不舒,氣又安得而下?所以三箭射完,只覺噓噓氣喘,無怪心要發跳了。第三句‘五平三靠是其宗’,兩肩、兩肘、天庭俱要平正,此之謂五平;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聽弦,此之謂三靠。這是萬不可忽略的。以五平而論,他的左肩先已高起一塊,右肘卻又下垂,頭是左高右低,五平是不全的。以三靠而論,翎花并不靠嘴,弓是直開直放,弓梢并未近身,所以弓弦離懷甚遠;右耳歪在一邊,如何還能聽弦?三靠也是少的。第四句‘立足千斤之重’,他站得不牢,卻是我們閨閣學射通病。這也不必講。第五句‘開要安詳大雅’,這句紫芝妹妹更不是了。剛才他開弓時,先用左手將弓推出,卻用右手朝后硬拉。這不是開弓,竟是扯弓了。所謂開者,要如雙手開門之狀,兩手平分,方能四平,方不吃力。若將右手用扯的氣力,自然肘要下垂,弄成茶壺柄樣,最是丑態,不好看了。第六句‘放須停頓從容’,我看他剛才放時,并不大撒,卻將食指一動,輕輕就放出去,雖說小撒不算大病,究竟箭去無力,樣子也不好看。射箭最要灑脫,一經拘板,就不是了。況大撒毫不費事,只要平時拿一軟弓時時撒放,或者手不執弓,單做撒放樣子,撒來撒去,也就會了。若講‘停頓’二字,他弓將開滿,并不略略停留,旋即放了出去,何能還講從容?第七句‘后拳鳳眼最宜豐’,他將大指并未挑起,哪里還有鳳眼;縱有些須鳳眼,并不朝懷,弦也不擰,因此后肘更不平了。第八句‘穩滿方能得中’,就只這句,紫芝妹妹卻有的,因他開得滿,前手也穩,所以才中了兩箭。但這樣射去,縱箭箭皆中,也不可為訓。”
紫芝道:“姐姐此言,妹子真真佩服。當日我因人說射鵠子只要準頭,不論樣子,所以我只記了‘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這兩句,隨便射去,那里曉得有這些講究。”亞蘭道:“妹妹,你要提起‘左手如托泰山’這句,真是害人不淺。當日不知那個始作俑者,忽然用個‘托’字,初學不知,往往弄成大病,實實可恨。”瓊芝道:“若這樣說,姐姐何不將這‘托’字另換一字哩?”亞蘭道:“據我愚見,‘左手如托泰山’六字,必須廢而不用才好。若按此句,‘托’字另換一字,唯有改作‘攥’字。雖說泰山不能下個‘攥’字,但以左手而論,卻非‘攥’字不可。若誤用‘托’字,必須手掌托出;手掌既托,手背定然彎曲;手背既彎,肘也因之而翻,肩也因之而努。托來托去,肘也歪了,肩也高了,射到后來,不但箭去不準,并且也不能執弓,倒做了射中廢人。這‘托’字貽害一至于此。你若用了‘攥’字,手背先是平正,由腕一路平直到肩,毫不勉強。弓也易合,弦也靠懷,不但終身無病,更是日漸精熟。這與‘托’字迥隔霄壤了。”玉蟾道:“妹子也疑這個‘托’字不妥,今聽姐姐之言,真是指破謎團,后人受益不淺。”
綠云道:“據妹子意思,只要好準頭,何必講究勢子,倒要費事?”亞蘭道:“姐姐這話錯了。往往人家射箭消遣,原圖舒暢筋骨,流動血脈,可以除痼疾,可以增飲食,與人有益的。若不講究勢子,即如剛才紫芝妹妹并不開弓,卻用扯弓,雖然一時無妨,若一連扯上幾天,肩肘再無不痛。倘不下腰不下氣,一股力氣全堆胸前,久而久之,不但氣喘心跳,并且胸前還要發痛,甚至弄成勞傷之癥。再加一個‘托’字,弄得肘歪肩努,百病叢生,并不是學他消遣,倒是討罪受了!”張鳳雛道:“姐姐這番議論,真可算得‘學射金針’。”
眾人離了箭道,丫鬟請到百藥圃吃點心。大家都走進坐了。春輝道:“昨日若不是紫芝妹妹耽擱半日,還可多對許多好花。”紫芝道:“我一心只想翡翠鐲子,那知青鈿妹妹同他們談論算法,滔滔不斷,再也說不完。”閨臣道:“適因算法,偶然想起家父當日曾在智佳訪問籌算,據說有一位姓米的精于籌算,又善筆算,久已帶著女兒來到天朝,自然就是蘭芬姐姐了。可惜這一向匆忙,也未細細請教。”米蘭芬道:“家父向在家鄉,籌算筆算俱推獨步。妹子自幼也曾習學,卻不甚精。將來無事,大家談談倒可解悶。”青鈿道:“昨日哪里知道,卻埋沒這一位名公,真是瞎鬧!”因指面前圓桌道:“請教姐姐,這桌周圍幾尺?”蘭芬同寶云要了一管尺,將對過一量,三尺二寸,取筆畫了一個“鋪地錦”。
畫畢道:“此桌周圍一丈零零四分八。”春輝看了道:“聞得古法徑一周三,是么?”蘭芬道:“古法不準,今定徑一周三一四一五九二六五,甚精。只用三一四三個大數算的。”春輝道:“若將此桌改作方桌,可得多長多寬?”蘭芬道:“此用圓內容方算,每邊二尺二寸六分。”
寶云指桌上一套金杯道:“此杯大小九個,我用金一百二十六兩打的。姐姐能算大小各重多少么?”蘭芬道:“此是‘差分法’。法當用九個加一個是十個,九與十相乘,共是九十個,折半四十五個,作四十五分算。用‘四歸五除’除一百二十六兩,得二兩八錢。此第九小杯,其重如此。”因從丫鬟帶的小算袋內取出二、八兩籌擺下,用筆開出:大杯重二十五兩二錢,次重二十二兩四錢,三重十九兩六錢,四重十六兩八錢,五重十四兩,六重十一兩二錢,七重八兩四錢,八重五兩六錢。
寶云道:“據這二籌,自然是一二如二,至二九一十八;那八籌是一八如八,至八九七十二了。但姐姐何以一望就知各杯輕重哩?”蘭芬道:“剛才我用‘四歸五除’,得了小杯二兩八錢數目,所以將二、八兩籌一看就知了。你看第一行‘二八’兩字,豈非末尾小杯斤重么?第九行‘二五二’,就是頭一個大杯。其余七杯計重若干,都明明白白寫在上面。”寶云道:“第九行是‘一八七二’,怎么說是‘二五二’呢?”蘭芬道:“凡兩半圈上下相合,仍算一圈。即如第九行中間‘八七’二字湊起來,是一五之數,把一歸在上面一圈,豈非二五二么?”寶云點頭道:“我見算書中差分法有遞減、倍減、三七、四六等名,紛紛不一,何能及得這個明白了當。籌算之精,即此可見。”
宋良箴指花盆所擺紅白瑪瑙兩塊道:“此可算么?”蘭芬道:“如知長短,就可算出斤重。”取尺一量,對方三寸,算一算道:“紅的五十九兩四錢,白的六十二兩二錢。”寶云命人拿比子一秤,果然不錯。廖熙春道:“一樣瑪瑙,為何兩樣斤重?”蘭芬道:“白的方一寸重二兩三錢,紅的方一寸重二兩二錢。今對方三寸,照立方積二十七寸算的。凡物之輕重各有不同,如白銀方一寸重九兩,紅銅方一寸重七兩五錢,白銅一寸重六兩九錢八分,黃銅一寸只重六兩八錢。”熙春點頭道:“原來如此。”
說話間,陰云滿天,雷聲四起。蘭芝道:“莫要落雨,把今晚的燈鬧掉,就白費寶云姐姐一片心了。”蘭芬道;“如落幾點,雨后看燈,似更清妙。”說著,雨已大至,一閃亮過,又是一個響雷。緇瑤釵道:“算家往往說大話,偷天換日,只怕未必。”蘭芬道:“此是誑話,但這雷聲倒可算知里數。”月輝道:“怎樣算法?”蘭芬指桌上自鳴鐘道:“只看秒針就好算了。”登時打了一閃,少刻又是一雷。玉芝道:“閃后十五秒聞雷,姐姐算罷。”蘭芬算一算道:“定例一秒工夫,雷聲走一百二十八丈五尺七寸。照此計算,剛才這雷應離此地十里零一百二十八丈。”陽墨香道:“此雷既離十里之外,還如此大聲,只怕是個霹雷。”畢全貞道:“雷都算出幾丈幾里,這話未免欺人了。”
少時天已大晴。成氏夫人因寶云的奶公才從南邊帶來兩瓶云霧茶,命人送來,給諸位才女各烹一盞,盞內俱現云霧之狀。眾人看了,莫不稱奇。寶云把奶公叫來,問問家鄉光景,并問南邊有何新聞。奶公道:“別無新聞,只有去歲起了一陣大風,把我院內一口井忽然吹到墻外去。”綠云道:“如此大風,卻也少見。”奶公道:“不瞞小姐說,我家是個籬笆墻。這日把籬笆吹過井來,所以倒像把井吹到墻外去。今日為何我說這活?只因府里眾人都說我家乳了寶小姐,十分發財,哪知我還是照舊的籬笆墻。倒是人不可不行善,那惡事斷做不得;若做惡行兇,人雖欺了,哪知那雷慣會抱不平。剛才我在十里墩遇雨,忽然起一響雷,打死一人。彼處人人念佛,原來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素云道:“十里墩離此多遠?”奶公道:“離此只得十里。那打人的地方離墩還有半里多路。我在那里吃了一嚇,也不敢停留,一直趕到十里墩,才把衣服烘干。”眾人聽了,這才佩服蘭芬神算。
用過點心,來到白蒁亭。大家意欲聯句,又因婉如、蘭音韻學甚精,都在那里談論雙聲、疊韻。蘭芬又教眾人空谷傳聲,談了多時。玉芝因昨日紅珠說的“言游過矣”甚好,只勸眾人猜謎。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