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軒轅國諸王祝壽 蓬萊島二老游山
- 鏡花緣
- (清)李汝珍
- 3990字
- 2016-11-02 20:43:08
話說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嘲笑,招架不住,漸覺詞鈍,因眾國王在殿上閑談,就勢說道:“九公且莫逗趣。你看那邊智佳國王同軒轅國王說話,他把軒轅國王稱作太老太公,這是什么稱呼?”多九公道:“智佳之人向來壽相最短,大約不過四五十歲就算一世。今軒轅國王業已千歲,若論世誼,同他二十代祖宗就算相交,所以智佳國王無可相稱,只好稱作太老太公。好在今日眾國王所說之話都學軒轅口音,十分易懂,省得唐兄問來問去,老夫又作通使了。”
只聽那邊長臂國王向長股國王道:“小弟同王兄湊起來,卻是好好一個漁翁。”長股國王道:“王兄此話怎講?”長臂國王道:“王兄腿長兩丈,小弟臂長兩丈,若到海中取魚,王兄將我馱在肩上,你的腿長,可以不怕水漫;我的臂長,可以深處取魚。豈非絕好漁翁么?”長股國王道:“把你馱在肩上,雖可取魚,但你一時要撒起尿來,小弟卻朝何處躲呢?”翼民國王道:“聶耳王兄耳最長大,王兄盡可躲在其內。”結胸國王道:“聶耳王兄耳雖長大,但他近來耳軟,喜聽讒言,每每誤事。”穿胸國王道:“據小弟愚見,莫若躲在兩面王兄浩然巾內,倒還穩妥。”毛民國王道:“浩然巾內久已藏著一張壞臉,他的兩面業已難防,豈可再添一面!若果如此,我們只好望影而逃了。”兩面國王道:“那邊現在有位三首王兄,他就是三面,為何王兄又不望影而逃呢?”大人國王道:“莫講三首王兄只得三面,就是再添幾面,又有何妨?他的喜怒愛惡全擺在臉上,令人一望而知,并且形象總是一樣,從無參差。不比兩面王兄對著人是一張臉,背著人又是一張臉,變幻無常,捉摸不定,不知藏著是何吉兇,令人不由不怕,只得望影而逃了。”淑士國王道:“小弟偶然想起了天朝有一部書,乃是夏朝人作的,晉朝人注的,可惜把書名忘了。上面注解曾言‘長股人常馱長臂人入海取魚’,誰知長臂王兄今日巧巧也說此話,倒像故意弄這典故,以致諸位王兄從中生出許多妙論。”
元股國王道:“此書小弟從未看過,不知載著什么?”黑齒國王道:“小弟當日曾見此書,上面奇奇怪怪,無所不有,大約諸位王兄同小弟家譜都在上面。”白民國王道:“若果如此,小弟現在正修家譜,將來倒要購求一部,考考宗派。”歧舌國王道:“若提家譜,小弟每要修理,竟無從下筆。當初不知何人硬將我國派作歧舌,又有人喚作反舌。那‘歧舌’二字業已可厭,至于‘反舌’,尤其荒唐了!況天朝向來有鳥名叫反舌,將人比鳥,豈非不倫么?”無囗國王道:“弟聞那反舌一交五月,他即無聲。此時已交十月,王兄還照常開談,其非反舌,可想而知。那是前人把你委屈了!”巫咸國王道:“弟聞得海外麟鳳山有個反舌,他是不按時令,只管亂叫,或者王兄是他支派,也未可知。”小人國王道:“王兄日后整修家譜,這條倒可采取的。”歧舌國王道:“小弟因這‘反舌’二字,不過說他比得不倫,怎么王兄竟將小弟同禽鳥論起支派?這更是胡鬧了!”君子國王道:“天朝書上雖有反舌鳥,但世間俗稱卻是百舌。即如當日蜀王望帝名子規,今杜鵑亦名子規。但這名字究竟不雅。小弟意欲命名相同的甚多,亦有何礙?”歧舌國王道:“話雖如此,奉求諸位,替我改換一字。”長人國王道:“敝處國號向以長人為名。據小弟愚見,王兄國號莫若也以長字為名,就叫長舌。我們聯起宗來,豈不是好?”歧舌國王道:“小弟即使換個長字,何能與兄就算同宗?王兄此話未免過于矯強。難道如今世上聯宗,都是這樣的么?”智佳國王道:“近來世上聯宗有兩等:有應聯而不聯的,有不應聯而聯的。即如兩人論起支派,當初本是一家,此時敘起,原當聯宗,無如現在一貧一富,或一貴一賤,那富貴人恐其玷辱,躲避尚恐不及,豈肯與之聯宗?只好把那‘根本’二字暫置之度外。又有一等論起支派,本非一家,無須聯宗,因一時同在富貴場中,彼此門第相等,要圖親熱,所以聯起宗來。誰知他不認本家,只顧外面混去聯宗,把根本弄得糊里糊涂,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辨不出是誰家子孫了。”長人國王道:“這是世俗常情,近來每多如此。弟雖不才,現在忝為一國之主,想來也無玷辱王兄之處。將來我們如果聯宗,我算你家支派也可,你算我家子孫也可,這有何妨?”歧舌國王搖頭道:“王兄這句話就把我算了你家子孫,未免言重了。別的事情可以矯強算得,怎么把我算起人家子孫?況貴邦人莫不身長,故有‘長’字之名;敝處人舌又不長,為何喚作‘長舌’?”毗騫國王道:“王兄素精音律,他日小弟敬詣貴邦,王兄如將韻學賜教,小弟定贈美號,以為投桃之報。王兄意下如何?”歧舌國王道:“此事雖可,但恐傳了韻學,庶民聞知,只怕賤內還有離異之患哩!”
伯慮國王道:“諸位王兄都講修理家譜,歧舌王兄又要更正國名,都是極美之事。小弟雖有此志,但終年抱病,兼之俗務紛紜,精神疲憊,近來竟如廢人一般。小弟因想人生在世,無論賢愚,莫不秉著氣血而生,為何敝處人向多短壽?即如小弟,現在年未三旬,業已老邁。女兒王兄比我年長,卻如此少壯,想來必有服食養生妙術,何不指教一二?”女兒國王道:“王兄本有養命金丹,今不反本求源,倒去求那服食養生之術,即使有益,何能抵得萬分之一,豈非舍實求虛么?”厭火國王道:“王兄如將諸務略為看破,憂慮稍微減些,把心放寬,不必只管熬夜,該睡則睡,該起則起,也就是養生之術了。”勞民國王搖著身子道:“倒是敝處人每日跑來跑去,勞勞碌碌,不知憂愁為何物。到了夜間,把頭才放枕上,卻已沉沉睡去。無論何時總是這樣。誰知過來過去,無災無病,倒會敷衍百歲光景。”軒轅國王道:“據這言談,可見勞心勞力竟是大相懸殊。”犬封國王道:“伯慮王兄尊軀既弱,何不弄些飲食調養?即如小弟,一生無所好,就只最喜講究享點口福。今日吃了這幾樣,明日又吃那幾樣,總是想著法兒,變著樣兒,給他一味狠吃。并且把他就算一件功課,每日苦思惡想,自然生出許多可口東西。況心機與其用在別的事上,何不用在自己身上,樂得嘴頭快活些,豈不有趣?”伯慮國王道:“此說雖善,無如小弟絲毫不諳,這卻怎好?”犬封國王道:“這有何難?王兄如高興,將來小弟即到貴邦奉陪王兄住幾時,就近指撥貴庖,不過一年半載,再無不妙。但必須小弟在彼,日日親嘗口味,時時指點,方能日見其妙。”豕喙國王道:“小弟素于烹調雖不甚精,也還略知一二。伯慮王兄如邀犬封王兄,小弟也可奉陪,或者可以稍參末議,亦未可知。”
正在談論,誰知女兒國王忽見林之洋雜在眾人中,如鶴立雞群一般,更覺白俊可愛,呆呆望著,只管發愣。眾國王見他出神,也都朝外細看。那深目國王手舉一只大眼,對著林之洋更是目不轉睛。聶耳國王只將兩耳亂搖,勞民國王更將身子亂擺,無腸國王唯有望著垂涎,跂踵國王只管踮著腳尖兒仔細定睛。林之洋被眾人看得站立不住,只得攜了唐、多二人,走出殿外。多九公道:“看這光景,不獨女兒國王難割舊愛,就是眾國王也有許多眷戀之意哩!”說得林之洋滿面通紅。唐敖唯有發笑。
一連游了幾日,林之洋貨物十去八九。這日天朝來了一只貨船,尹元寄有書信,唐敖拆看,才知駱紅蕖姻事業已說定,十分歡悅。登時開船。行了幾時,又過幾個小國,如三苗、丈夫之類。唐敖仍同多九公各處游玩。林之洋貨物將及賣完。
這日大家談起海外各國,唐敖偶然想起前在智佳猜謎,林之洋曾以“永錫難老”打個不死國,因問多九公,才知就在鄰近。并聞國中有座員邱山,山上有棵不死樹,食之可以長生;國中又有赤泉,其水甚紅,飲之亦可不老。所以唐敖要去走走。無如此國僻處萬山之中,須過許多海島,才至其地,乃人跡罕到之處。多九公意欲不去。林之洋聞彼處有個赤泉,心里也想飲些泉水,希冀長生;兼之唐敖因古人有“赤泉駐年,神木養命,稟此遐齡,悠悠無竟”之話,那怕難走,執意要去。因此打起羅盤,竟朝不死國進發。喜得正是小陽春當令,還不甚冷。
這日三人正在船后閑談,多九公忽然囑咐眾水手道:“那邊有塊烏云漸漸上來,少刻即有風暴,必須將篷落下一半,繩索結束牢固,唯恐不能收口,只好順著風頭飄了。”唐敖聽罷,朝外一望,只見日朗風清,毫無起風形象,唯見有塊烏云,微微上升,其長不及一丈。看罷,不覺笑道:“若說這樣晴明好天卻有風暴,小弟倒不信了。難道這塊小小烏云,就能藏許多風暴?哪有此事!”林之洋道:“那明明是塊風云,妹夫那里曉得!”言還未了,只聽四面呼呼亂響,頃刻狂風大作,波浪滔天。那船順風吹去,就是烏騅快馬,也趕他不上。越刮越大,真是翻江攪海,十分厲害。唐敖躲在艙中,這才佩服多九公眼力不錯。這個風暴再也不息,沿途雖有收口處,無奈風勢甚狂,那里由你做主,不但不能收口,并且船篷被風鼓住,隨你用力,也難落下。一連刮了三日,這才略略小些,費盡氣力,才泊到一個山腳下。
唐敖來到后梢,看眾人收拾篷索。林之洋道:“俺自幼年就在大洋來來往往,眼中見的風暴也多,從未見過無早無晚,一連三日總不肯歇的。如今弄得昏頭昏腦,也不知來到什么地方了。這風若朝俺們來的舊路刮去,再走兩日,只怕就可到家了。”唐敖道: “如此大風,卻也少見。此時順風飄來,又有若干路程,不知此處是何地名?”多九公道: “老夫記得此處叫做普度灣。岸上有條峻嶺,十分高大,自來從未上去。至于程途,若以此風約計,每日可行三五千里。今三日之久,已有一萬余里了。”林之洋道:“春間俺同妹夫說水路日期難以預定,就是這個緣故。”
唐敖因風頭略小,立在舵樓,四處觀望。只見船旁這座大嶺,較之東口、麟鳳等山,甚覺高闊,遠遠看去,清光滿目,黛色參天。望了多時,早已垂涎,要去游玩。林之洋因受了風寒,不能同去,即同多九公上岸。喜得那風被山遮住,并不甚大,隨即上了山坡。多九公道:“此處乃海外極南之地。我們若非風暴,何能至此。老夫幼年雖由此地路過,山中卻未到過。唯聞人說此地有個海島,名叫小蓬萊,不知可是?我們且到前面,如有人煙,就好訪問了。”又走多時,迎面有一石碑,上鐫“小蓬萊”三個大字。唐敖道:“果然九公所說不錯。”繞過峭壁,穿過崇林,再四處一看,水秀山清,無窮美景。越朝前進,山景越佳,宛如登了仙界一般。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