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敖聞世子名叫若花,不覺忖道:“夢神所說十二名花,我到海外處處留神,至今一無所見。唯所遇女子,莫不以花木為名。即如嫵兒又名蕙兒,紅紅又名紅薇,亭亭又名紫萱,其余如廉錦楓、駱紅蕖、魏紫櫻、尹紅萸、枝蘭音、徐麗蓉、薛蘅香、姚芷馨之類,并無一人缺了花木。我正忖度莫決,今日忽然現出‘若花’二字,莫非從此漸入佳境?倒要留意了!”
次日,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偶然說起:“那日同國王成親,虧俺給他一概弗得知,任他花容月貌,俺只認作害命鋼刀。若不捺了火性,那得有命回來?”唐敖道:“據這光景,舅兄竟是柳下惠坐懷不亂了。”林之洋道:“俺本以酒為命,自從在他樓上,恐酒誤事,酒到跟前,如見毒藥一般,隨你甚等美酒,俺總不吃。就只進宮那日,俺要借著裝醉,吃了兩杯,除此并無一滴入口。若比古人,不知又叫什么?”多九公道:“當日禹疏儀狄,絕旨酒。今林兄把酒視為毒藥,如此說來,尊駕又學大禹行為了!”林之洋道:“他們國中以金錢為貴。俺進宮第二日,國王命宮人賜俺珠寶,并命收掌金錢宮人每日送俺金錢一擔,隨俺用度。俺看那錢就如糞土一般,并不被他打動。若比古人,不知又叫什么?”唐敖道:“當日王衍一生從不言錢,他的妻子故意將錢放在房中,擋住走路,意欲逼他說出一個‘錢’字。誰知王衍看見因堵住走路,教他妻子把‘阿堵物’拿開,畢竟總不言錢,無非嫌他銅臭,所以絕口不談。那知今人一經講起銀錢,心花都開,不但不嫌他臭,莫不以他為命,并且歷來以命結交他的,也就不少。你只看那‘錢’字身旁兩個‘戈’字,若妄想親近,自然要動干戈,鬧出人命事來。今林兄把他視如糞土,又是王衍一流人物了。”
林之洋道:“俺在樓上被他穿耳、毒打、倒吊,這些磨難不過一時,都能耐得。最教俺難熬的,好好兩只大腳,纏得骨斷筋折,只剩枯骨包著薄皮,日夜行走,十指連心,痛得要死。這般凌辱,俺能忍受,逃得回來,只怕古人中要找這樣忍耐的,也就少了!”多九公道:“當日蘇武出使匈奴,吃盡千辛萬苦,數年之久,方能逃回,也算受盡苦楚了。”林之洋道:“俺講的并非這個。要請問受人百般凌辱,能夠忍耐的,不知古人中可有一個?”唐敖道:“若講能夠忍耐的,莫若本朝去世不久的婁師德了。他告訴兄弟,教他唾面自干。人唾他面,他能聽其自干,可見凡事都可忍耐。以此而論,林兄又是婁師德一流人物了!”多九公道:“林兄把這些都能看破,只怕還要成仙哩!”唐敖笑道:“九公說的雖是,就只神仙從未見有纏足的。當日有個赤腳大仙,將來只好把舅兄叫作纏足大仙了!”
三人說說笑笑,行了幾日。這日唐敖立在舵樓,遠遠望去,只見對面霞光萬道,從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多九公把羅盤看一看道:“唐兄,前面已到軒轅國。此是西海第一大邦,我們要暢游幾日了。”當時到了軒轅,將船泊岸。林之洋腳已養好,自去賣貨。唐、多二人上岸,遠遠望那城郭,就如峻嶺一般,巍巍蕩蕩,景象非凡。唐敖道:“城郭離此還有若干路程?”多九公道:“前面有座玉橋,過了玉橋,穿過梧林,不過三四里就可到了。”
不多時,步過玉橋,迎面無數梧桐,一望無際。桐林之內俱是鳳凰,來往飛騰。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軒轅之邱,鸞鳥自歌,鳳鳥自舞’,果然不錯。”只見那邊有對鳳凰來來往往,一上一下,盤旋飛舞,就如錦繡一般。越看越愛,不覺贊好道:“前在麟鳳山雖見鳳凰,卻未看他飛舞,哪知此處卻有如此大觀!”多九公道:“唐兄既要領略此國風景,何不且到城中?此地鳳凰如別處雞鴨一般,到處皆是,若看鳳舞,終日還看不完哩!”唐敖聽罷,即出梧林。走了多時,田野中已有人煙,都是人面蛇身,一條蛇尾盤交頭上。衣冠言談,與天朝無異,舉止面貌亦甚秀雅。走進城來,街市雖有十數丈之寬,那些作買作賣,來來往往,仍是挨擠不動。市中所賣鳳卵,如別處雞蛋一樣,擺列無數。
忽聽吆吆喝喝,街上人都向兩旁閃開。只見一人手執一柄黃傘,寫“君子國”三個大字。傘下罩著一位國王,生得方面大耳,品貌端嚴;身穿紅袍,頭戴金冠,腰中佩劍。許多隨從,騎著一匹文虎過去。隨后又有一傘,寫著“女兒國”。傘下罩著一位國王,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紅,頭戴雉尾冠;身穿五彩袍,騎著一匹犀牛。也是許多跟隨,簇擁過去。唐敖道:“此時君子、女兒兩位國王忽然到此,不知何故?莫非都屬軒轅所轄,前來朝賀么?”多九公道:“他們各霸一方,向來并無統屬。此番到此,大約素日契好,前來拜望,亦未可知。”唐敖搖頭道:“小弟記得,我們自從今正來到海外,所過之國,第一先到君子,其次大人、淑士,以至女兒,共計三十國,走了九月之久,才到此地。若君子國王來此,往返豈不要走年半之久?如此遙遠,特來拜望,只怕未必。”多九公道:“我們因要賣貨,不問道路遙遠,只問商販通處繞去,所行之地并非直路,所以耽擱。他們直來直往,何須多日?當日我們在君子國同吳氏弟兄閑談,他家仆人曾有‘國王要到軒轅’之說;前在女兒國,若花侄女在宮,亦向林兄言過,國王要來軒轅。可見二位國王俱走在我們之后,卻到在我們之先,直來直往,即此可為明證。但這兩國畢竟為何到此,待老夫且去打聽。”
不多時回來道:“此番我們來得湊巧。此地國王乃黃帝之后,向來為人圣德,凡有鄰邦,無論遠近,莫不和好。而且有求必應,最肯排難解紛。每遇兩國爭斗,他即代為解和,海外因此省了許多刀兵,活了若干民命。今年恰值一千歲整壽,臣民俱獻梨園祝嘏,遠近各國齊來慶賀。明日就是壽誕之期。今日各國都在千秋殿預祝,大排筵宴。殿外共有數十處梨園演戲,無論軍民,只管進去瞻仰,竟是與民同樂,共躋壽域之意。我們何不同去看看?”唐敖聽罷,不勝之喜,隨即舉步道:“請教九公,此地國王何以竟有千秋之壽?”多九公道:“老夫記得古人言:軒轅之人,不壽者八百歲。大約千歲還不算高壽哩!”唐敖道:“以此看來,軒轅之人雖非大羅神仙,也可算得地仙了。當日軒轅黃帝騎龍上天,小臣不舍,有持龍須而墮的,有抱其弓而號的。那些小臣既有隨去之意,何必這等號呼?若凡心未退,縱能跟去,又有何益?倘主意拿定,心如死灰,何處不可去?又何必持其龍須,以為依附?未免可笑。”多九公道:“難道今日唐兄之心,已如死灰么?”唐敖道:“豈但今日。”多九公笑道:“唐兄又要發呆了!”
說笑間,迎面有座沖霄牌樓,霞光四射,金碧輝煌,上有四個金字,寫的是“禮維義范”。穿過牌樓,又是一座金門,走過金門,才望見千秋殿。那殿約有十余丈高,極其寬大,四面都是亭臺樓閣,將千秋殿環抱居中。各處音樂不斷,接接連連,都是梨園演戲。唐敖一心要看國王,無心看戲,直向千秋殿走來。殿外立著一對青鸞,身高六尺,尾長一丈,其形如鳳,渾身青翠,鳴得悠揚宛轉,就如五音齊奏一般。唐敖道:“怪不得古人以鸞鳴叫作鸞歌,真比歌兒唱得還妙。九公,你看那個身形略小的想是雌鸞了。為何雄鳴他鳴,雄不鳴他也不鳴呢?”多九公道:“那個小的雖是雌鸞,其實名和。《禮》云: ‘在輿則聞鸞和之音。’上古之時,鸞輿順動,此鳥輒集車上,雄鳴于前,雌應于后,所以雄鳴雌也鳴了。”
原來殿上也是演戲。那看的人雖如人山人海,好在國王久已出示,毋許驅逐閑人,悉聽庶民瞻仰。二人擠在人叢中,也步入殿內。只見主位坐著軒轅國王,頭戴金冠,身穿黃袍,后面一條蛇尾,高高盤在金冠上。殿上許多國王,都是奇形怪狀。唐敖略略看了一遍,內中除君子、大人、智佳、女兒各國約略曉得,其余俱是素昧平生,因暗暗問道: “請教九公,小弟聞得軒轅之人有尾交首上之說,想來就是主席國王了。其余這些國王,除了我們到過的,內中許多奇形怪狀,小弟看來看去,只覺眼花繚亂,辨不明白。那邊有位國王,頭上披著長發,兩腿伸在殿上,約有兩丈長,其國何名?”多九公輕輕答道: “這是長股國,又名有喬國。我們天朝以雙木續足,叫做‘高蹺’,就是仿他作的。長股之旁有位國王,一個大頭、三個身軀的,名叫三身國。三身對面,有個身有雙翼、人面鳥嘴的,名叫囗兜國。兜上首,有位頭大如斗、身長三尺的,名叫周饒國,就是能做飛車的周饒。迎面有位腳脛相交的,名叫交脛國。交脛旁邊有位面中三目、一只長臂的,名叫奇肱國。奇肱下首坐著一位三首一身的,名叫三首國。”唐敖道:邊一位三身一首,這邊一位三首一身,兩位設或對看,只怕彼此都有羨慕之意哩。”
林之洋聽見此處演戲,也來殿上,恰好三人遇在一處。唐敖道:“這些國王,舅兄都熟識么?”林之洋看了,也有認得的,也有認不得的,諸如三苗、丈夫之類,都向多九公暗暗請教一番。唐敖道:“內中有個舅夫國,九公可曾看見?”多九公道:“海外各國老夫雖未全到,但這國名無有不知,從未見有舅夫之說。唐兄從何見來?”唐敖道:“林兄是小弟妻舅,女兒國王又是小弟妻舅之夫。以此而論,那女兒國王豈非小弟舅夫么?”多九公笑道:“若論親眷,唐兄還是女兒國王的妻妹婿哩。據老夫愚見,林兄需要躲避躲避,唯恐令夫見你在外丟丑,把腳放大,一時氣惱,倘命保姆過來,那定痛人參湯,老兄又要吃一杯了。”林之洋道:“你們二位也躲避躲避才好。俺聞黑齒國王背后很怪你們哩。”唐敖道:“我們同他毫無干涉,為何要怪?”林之洋道:“他說自從你們到他國中談了一回文,把他國中文風弄壞,至今染了你們習氣,還是黑氣沖天哩。”唐敖道:“如今淑士國王四處訪拿獵戶,智佳國王四處訪拿和尚,聞得也因談文弄的禍根,舅兄可曉得?”林之洋道:“俺不曉得。”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只怕‘鳥槍打’同那‘到處化緣’舊案發作了。”林之洋道:“兩位國王如把俺捉去,俺在他跟前多稱幾個‘晚生’,自然把俺放了。”多九公道:“你看殿上厭火國王那張大嘴忽又冒出火光,林兄小心胡須要緊。此時才留幾根兒,莫被燒去,教人看著眼饞,又要生出穿耳裹腳那些花樣了。”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