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些婦人俱以絲綿纏身，棲在林內(nèi)，也有吃桑葉的，也有口中吐絲的。唐敖道：“請教九公，這些婦人是何種類？”多九公道：“此處近于北海，名叫嘔絲之野。古人言這婦人都是蠶類。此地既無城郭，這些婦人都以桑林為居，以桑為食，又能吐絲，倒像鮫人泣珠光景。據(jù)老夫愚見，就仿鮫人之意，把他叫做蠶人。鮫人泣珠，蠶人吐絲，其義倒也相合?！绷种蟮溃骸斑@些女人都生得嬌嬌滴滴，俺們帶幾個(gè)回去作妾，又會(huì)吐絲，又能生子，豈不好么？”多九公道：“你把他做妾，倘他性子發(fā)作，吐出絲來，把你身子纏住，你擺脫不開，還把性命送了哩！你去問問那些男子，那個(gè)不是死在他們手里？”
這日到了跂踵國。有幾個(gè)國人在海邊取魚，一個(gè)個(gè)身長八尺，身寬也是八尺，竟是一個(gè)方人。赤發(fā)蓬頭，兩只大腳有一尺厚，二尺長，行動(dòng)時(shí)以腳趾行走，腳跟并不著地，一步三搖，斯斯文文，竟有寧可濕衣，不可亂步光景。唐敖因這方人過于拘板，無甚可觀，不曾上去。
這日到了一個(gè)大邦，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城池，就如峻嶺一般，好不巍峨。原來卻是長人國。林之洋自去賣貨。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見了幾個(gè)長人，嚇得飛忙走回道：“九公，嚇殺小弟了！當(dāng)日我見古人書中言長人身長一二十丈，以為必?zé)o之事。哪知今日見的竟有七八丈高，半空中晃晃蕩蕩，他的腳面比我們肚腹還高，令人望著好不害怕，幸虧早早逃走。他若看見，將我們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我們的身子已在數(shù)丈之外了！”
多九公道：“今日所見長人并不算長，若以極長的比較，他也只好算個(gè)腳面。老夫向在外洋，同幾位老翁閑談，各說生平所見長人。內(nèi)中有位老翁道：‘當(dāng)日我在海外曾見一個(gè)長人，身長千余里，腰闊百余里，好飲天酒，每日一飲五百斗。當(dāng)時(shí)看了甚覺詫異，后來因見古書，才知名叫無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之北，見一長人臥在地下，其高如山，頓腳成谷，橫身塞川，其長萬余里?！忠焕衔痰溃骸以娨粯O長之人，若將無路比較，那無路只好算他腳面。莫講別的，單講他身上這件長衫，當(dāng)日做時(shí)，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買絕，連天下的裁縫也都雇完，做了數(shù)年方才做成。那時(shí)布的行情也長了，裁縫工價(jià)也貴了，人人發(fā)財(cái)。所以布店同裁縫鋪至今還在那里禱告，但愿長人再做一件長衫，他們又好齊行了。彼時(shí)有一個(gè)裁縫，在那長衫底襟上偷了一塊布，后來就將這布開了一個(gè)大布店，因此棄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這個(gè)長人身長若干？原來這人連頭帶腳，不長不短，恰恰十九萬三千五百里?！娎衔潭紗柕溃骸疄楹嗡愕眠@樣詳細(xì)？’老翁道：‘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頭頂天，腳踏地，所以才知就是這個(gè)里數(shù)。他不獨(dú)身子長得恁高，并且那張大嘴還愛說大話，倒是身口相應(yīng)?！娎衔痰溃骸劦锰焐项革L(fēng)最硬，每每鳥飛過高，都被吹得化為天絲。這位長人頭既頂天，他的臉上豈不吹壞么？’老翁道：‘這人極其臉厚，所以不怕風(fēng)吹。’眾老翁道：‘怎曉得他的臉厚？’老翁道：‘他臉如果不厚，為何滿嘴只管說大話，總不怕人恥笑呢？’旁邊有位老翁道：‘老兄以為這人頭頂天，腳踏地，就算極長了，那知老漢見過一個(gè)長人，較之方才所說，還長五百里?！娎衔痰溃骸@人比天還高，不知怎能抬起頭來？’老翁道：‘他只顧大了，那知上面有天，因此只好低頭混了一世。’又一老翁道：‘你們所說那些長人何足為奇？當(dāng)年我見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萬三千五百里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頂天，這才大哩！’眾老翁道：‘此人肚腹業(yè)已頂天，畢竟怎樣立起？倒要請教?！衔痰溃骸谀抢?，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如此之大，莫講不能立起，并且翻身還不能哩！’”
說著閑話，回到船上。林之洋賣了兩樣貨物，并替唐敖賣了許多花盆，甚覺得利。郎舅兩個(gè)不免又是一番痛飲。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湊巧。素日俺同妹夫飲酒存的空壇，還有向年舊壇，俺因棄了可惜，隨他撂在艙中，哪知今日倒將這個(gè)出脫。前在小人國，也是無意賣了許多蠶繭。這兩樣都是并不值錢的，不想他們視如至寶，倒會(huì)獲利。俺帶的正經(jīng)貨物，倒不得價(jià)。人說買賣生意全要機(jī)會(huì)，若不湊巧，隨你會(huì)賣，也不中用。”唐敖道：“他們買這蠶繭、酒壇，有何用處？”林之洋未曾回答，先發(fā)笑道：“若要說起，真是笑話?！闭v這緣故，因國人又來買貨，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才開船。
這日到了白民國交界，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覺可愛。唐敖忖道：“如此峻嶺，豈無名花？”于是請問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道：“此嶺總名麟鳳山，自東至西，約長千余里，乃西海第一大嶺。內(nèi)中果木極盛，鳥獸極繁。但嶺東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嶺西要求一獸也不可得?！碧瓢降溃骸斑@卻為何？”多九公道：“此山茂林深處，向有一麟一鳳。麟在東山，鳳在西山。所以東面五百里，有獸無禽；西面五百里，有禽無獸，倒像各守疆界光景。因而東山名叫麒麟山，上面桂花甚多，又名丹桂巖。西山名叫鳳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梧嶺。此事不知始于何時(shí)，相安已久。誰知東山旁有條小嶺，名叫狻猊嶺；西山旁有條小嶺，名叫鹔囗嶺。狻猊嶺上有一惡獸，其名就叫狻猊，常帶許多怪獸，來至東山騷擾。鹔囗嶺上有個(gè)惡鳥，其名就叫鹔囗，常帶許多怪鳥，來至西山騷擾。”唐敖道：“東山有麟，麟為獸長；西山有鳳，鳳為禽長。難道狻猊也不畏麟，鹔囗鳥也不怕鳳么？”多九公道：“當(dāng)日老夫也甚疑惑，后來因見古書，才知鹔囗鳥乃西方神鳥，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長，無怪要來抗衡了。大約略為騷擾，麟鳳也不同他計(jì)較，若干犯過甚，也就不免爭斗。數(shù)年前老夫從此路過，曾見鳳凰與鹔囗爭斗，都是各發(fā)手下之鳥，或一個(gè)兩個(gè)，彼此剝啄撕打，倒也爽目。后來又遇麒麟同狻猊爭斗，也是各發(fā)手下之獸，那廝打迸跳形狀，真可山搖地動(dòng)，看之令人心驚。畢竟邪不勝正，鬧來鬧去，往往鹔囗、狻猊大敗而歸?！?
正在談?wù)摚肟罩械瓜袢撕榜R嘶，鬧鬧吵吵，連忙出艙仰觀。只見無數(shù)大鳥，密密層層飛向山中去了。唐敖道：“看這光景，莫非鹔囗又來騷擾？我們何不前去望望？”多九公道：“如此甚好?！庇谑峭ㄖ种螅汛瑪n在山腳下，三人帶了器械，棄舟登岸，上了山坡。唐敖道：“今日之游，別的景致還在其次，第一鳳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然另是一種氣概。”多九公道：“唐兄要看鳳凰，我們越過前面峰頭，只揀梧桐多處游去，倘緣分湊巧，不過略走幾步，就可遇見。”三人穿過峻嶺，尋找桐林，不知不覺走了數(shù)里。林之洋道：“俺們今日見的都是小鳥，并無一只大鳥，不知何故？難道果真都去伺候鳳凰么？”唐敖道：“今日所見各鳥，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燦爛，兼之各種嬌啼，不啻笙簧，已足悅耳娛目。如此美景，也算難得了。”
忽聽一陣鳥鳴之聲，宛轉(zhuǎn)嘹亮，甚覺爽耳。三人一聞此音，陡然神清氣爽。唐敖道：“《詩》言‘鶴鳴于九皋，聲聞?dòng)谔臁?。今聽此聲，真可上徹霄漢?！比隧樦曇敉ィ划?dāng)必是鶴鷺之類，看了半晌，并無蹤影，只覺其音漸漸相近，較之鶴鳴尤其洪亮。多九公道：“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聲，不見形象之理？”唐敖道：“九公，你看那邊有棵大樹，樹旁圍著許多飛蠅，上下盤旋。這個(gè)聲音好像樹中發(fā)出的。”說話間離樹不遠(yuǎn)，其聲更覺震耳。三人朝著樹上望了一望，何嘗有個(gè)禽鳥。林之洋忽然把頭抱住，亂跳起來，口內(nèi)只說：“震死俺了！”二人都吃一嚇，問其所以。林之洋道：“俺正看大樹，只覺有個(gè)蒼蠅飛在耳邊，俺用手將他按住，誰知他在耳邊大喊一聲，就如雷鳴一般，把俺震得頭暈眼花，俺趁勢將他捉在手內(nèi)。”話未說完，那蠅大喊大叫，鳴得更覺震耳。林之洋把手亂搖道：“俺將你搖得發(fā)昏，看你可叫！”那蠅被搖，旋即住聲。
唐、多二人隨向那群飛蠅側(cè)耳細(xì)聽，那個(gè)大聲果然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鳥飛入林兄耳內(nèi)，我們何能想到如此大聲，卻出這群小鳥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顏色。林兄把那小鳥取出，看看可是紅嘴綠毛？如果狀如鸚鵡，就知其名了?！绷种蟮溃骸斑@個(gè)小鳥從未見過，俺要帶回船去，給眾人見識(shí)見識(shí)。倘或取出飛了，豈不可惜？”于是卷了一個(gè)紙桶，把紙桶對著手縫，輕輕將小鳥放了進(jìn)去。唐敖起初見這小鳥，以為無非蒼蠅、蜜蜂之類，今聽多九公之話，輕輕過去一看，果然都是紅嘴綠毛，狀如鸚鵡，忙走回道：“他的形狀，小弟才去細(xì)看，果真不錯(cuò)。請教何名？”多九公道：“此鳥名叫細(xì)鳥。元封五年，勒畢國曾用玉籠以數(shù)百進(jìn)貢，形如大蠅，狀似鸚鵡，聲聞數(shù)里。國人常以此鳥候日，又名候日蟲。那知如此小鳥，其聲竟如洪鐘，倒也罕見！”
林之洋道：“妹夫要看鳳凰，走來走去，遍山并無一只。如今細(xì)鳥飛散，靜悄悄連聲也不聞。這里只有樹木，沒甚好玩，俺們另向別處去罷?！倍嗑殴溃骸按丝毯鋈圾f雀無聞，卻也奇怪?！敝灰娪袀€(gè)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從路旁走來。唐敖上前拱手道：“請問小哥，此處是何地名？”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嶺，嶺旁就是丹桂巖，乃白民國所屬。過了此嶺，野獸最多，往往出來傷人。三位客人須要仔細(xì)?！闭f罷去了。多九公道：“此處既名碧梧嶺，大約梧桐必多，或者鳳凰在這嶺上，也未可知。我們且把對面山峰越過，看是如何?！?
不多時(shí)，越過高峰，只見西邊山頭無數(shù)梧桐，桐林內(nèi)立著一只鳳凰，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長丈余；蛇頸雞喙，一身花紋。兩旁密密層層，列著無數(shù)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黃赤白黑，各種顏色，不能枚舉。對面東邊山頭桂樹林中，也有一個(gè)大鳥，渾身碧綠，長頸鼠足，身高六尺，其形如雁。兩旁圍著許多怪鳥，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雙尾的，奇形怪狀，不一而足。多九公道：“東邊這只綠鳥就是鹔囗。大約今日又來騷擾，所以鳳凰帶著眾鳥，把去路攔住?？磥碛忠獱幎妨耍 ?
忽聽鹔囗連鳴兩聲，身旁飛出一鳥，其形如鳳，尾長丈余，毛分五彩，躥至丹桂巖，抖擻翎毛，舒翅展尾，上下飛舞，如同一片錦繡。恰好旁邊有塊云母石，就如一面大鏡，照得那個(gè)影兒五彩相映，分外鮮明。林之洋道：“這鳥倒像鳳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鳳凰么？”多九公道：“此鳥名山雞，最愛其毛，每每照水顧影，眼花墜水而死。古人因他有鳳之色，無鳳之德，呼作啞鳳。大約鹔囗以為此鳥具如許彩色，可以壓倒鳳凰手下眾鳥，因此命他出來，當(dāng)場賣弄?！焙鲆娢髁诛w出一只孔雀，走至碧梧嶺，展開七尺長尾，舒張兩翅，朝著丹桂巖盼睞起舞；不獨(dú)金翠縈目，兼且那個(gè)長尾排著許多圓紋，陡然或紅或黃，變出無窮顏色，宛如錦屏一般。山雞起初也還勉強(qiáng)飛舞，后來因見孔雀這條長尾變出五顏六色，華彩奪目，金碧輝煌，未免自慚形穢，鳴了兩聲，朝著云母石一頭撞去，竟自身亡。唐敖道：“這只山雞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輕生。以禽鳥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靦顏無愧，殊不可解！”林之洋道：“世人都像山雞這般烈性，那里死得許多？據(jù)俺看來，只好把臉一老，也就混過去了?！?
孔雀得勝，退回本林。東林又飛出一鳥，一身蒼毛，尖嘴黃足，跳至山坡，口中唧唧咋咋，鳴出各種聲音。此鳥鳴未數(shù)聲，西林也飛出一只五彩鳥，尖嘴短尾，走至山岡，展翅搖翎，口中鳴得嬌嬌滴滴，悠揚(yáng)宛轉(zhuǎn)，甚覺可耳。唐敖道：“小弟聞得鳴鳥毛分五彩，有百樂歌舞之風(fēng)，大約就是此類了。那蒼鳥不知何名？”多九公道：“此即反舌，一名百舌?！对铝睢贰傧姆瓷酂o聲’，就是此鳥?！绷种蟮溃骸叭缃裾侵傧?，這個(gè)反舌與眾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亂叫了?！焙雎爾|林無數(shù)鳥鳴，從中躥出一只怪鳥，其形如鵝，身高二丈，翼廣丈余，九條長尾，十頸環(huán)簇，只得九頭。躥至山岡，鼓翼作勢，霎時(shí)九頭齊鳴。多九公道：“原來九頭鳥出來了！”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