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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玉堂春落難逢夫(3)

玉姐說:“不要說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你那里的金銀器皿?萬物要評個理。一個行院人家,至輕至賤,那有什么大頭面,帶往那里去坐席?王尚書公子在我家,費了三萬銀子,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又去哄到家里,圖謀了他行李。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列位做個證見。”說得鴇子無言可答。亡八說:“你叫王三拐去我的東西,你反來圖賴我。”玉姐舍命,就罵:“亡八淫婦,你圖財殺人,還要說嘴?見今皮箱都打開在你家里,銀子都拿過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謀殺了是那個?”鴇子說:“他那里有什么銀子?都是磚頭瓦片哄人。”玉姐說:“你親口說帶有五萬銀子,如何今日又說沒有?”兩下廝鬧。

眾人曉得三官敗過三萬銀子是真,謀命的事未必,都將好言勸解。玉姐說:“列位,你既勸我不要到官,也得我罵她幾句,出這口氣。”眾人說:“憑你罵罷!”玉姐罵道:

你這亡八是喂不飽的狗,鴇子是填不滿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騙別人。奉承盡是天羅網,說話皆是陷人坑。只圖你家長興旺,那管他人貧不貧。八百好錢買了我。與你掙了多少銀。我父叫作周彥亨,大同城里有名人。買良為賤該甚罪?興販人口問充軍。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圖財殺命罪非輕!你一家萬分無天理,我且說你兩三分。

眾人說:“玉姐,罵得夠了。”鴇子說:“讓你罵許多時,如今該回去了。”玉姐說:“要我回去,須立個文書執照與我。”眾人說:“文書如何寫?”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亡八那里肯寫。玉姐又叫起屈來,眾人說:“買良為娼,也是門戶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實,卻難招認。我們只主張寫個贖身文書與你罷!”亡八還不肯。眾人說:“你莫說別項,只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夠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她罷!”眾人都到酒店里面。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只要亡八鴇子押花。玉姐道:“若寫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眾人道:“還你停當。”寫道:

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為娼。

寫到“不愿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亡八道:“三兒!你也拿些公道出來,這一年多費用去了,難道也算?”眾人道:“只寫二萬罷。”又寫道:

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準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禮。今后聽憑玉堂春嫁人,并與本戶無干。立此為照。

后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見人有十余人,眾人先押了花。蘇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畫個十字。玉姐收訖。又說:“列位老爹!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個明。”眾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樓,原是王公子蓋的,撥與我住。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來服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項,須是一一供給,不許措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眾人說:“這事都依著你。”玉姐辭謝先回。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正是: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說公子在路,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金陵自家門首下馬。王定看見,唬了一驚。上前把馬扯住,進得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見了。三官就問:“我老爺安么?”王定說:“安。”“大叔、二叔、姑爺、姑娘何如?”王定說:“俱安。”又問:“你聽得老爺說我家來,他要怎么處?”王定不言。長吁一口氣,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語,想是老爺要打死我。”王定說:“三叔!老爺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見老爺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討些盤費,他方去安身罷!”公子又問:“老爺這二年,與何人相厚?央他來與我說個人情。”王定說:“無人敢說。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間稍提提,也不敢直說。”三官道:“王定,你去請姑爹來,我與他講這件事。”

王定即時去請劉齋長、何上舍到來。敘禮畢,何、劉二位說:“三舅,你在此,等俺兩個與咱爺講過,使人來叫你。若不依時,捎信與你,作速逃命。”二人說罷,竟往潭府來見了王尚書。坐下,茶罷,王爺問何上舍:“田莊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爺又問劉齋長:“學業何如?”答說:“不敢,連日有事,不得讀書。”王爺笑道:“‘讀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將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后須宜勤學,不可將光陰錯過。”劉齋長唯唯謝教。

何上舍問:“客位前這墻幾時筑的?一向不見。”王爺笑曰:“我年大了,無多田產,日后恐怕大的二的爭競,預先分為兩分。”二人笑說:“三分家事,如何只做兩分?三官回來,叫他那里住?”王爺聞說,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兩個小兒,那里又有第三個?”二人齊聲叫:“爺,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當初還是爺不是,托他在北京討賬,無有一個去接尋。休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二人雙膝跪下,掉下淚來。王爺說:“沒下梢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提起了!”

正說間,二位姑娘也到。眾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著王爺一人。王爺說:“今日不請都來,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擺酒。何靜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閨女昨晚做一夢,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襤褸,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捶床搗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來問問三舅的信音。”劉心齋亦說:“自三舅在京,我夫婦日夜不安,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王爺含淚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無他又待怎生?”何、劉二人往外就走。王爺向前扯住問:“賢婿何故起身?”二人說:“爺撒手,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何況我女婿也?”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邊掉下淚來。引得王爺心動,亦哭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里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王定推著公子進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爺兩手擦了淚眼,說:“那無恥畜生,不知死得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與畜生面龐廝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說:“二位姐姐,開放條路與我逃命罷!”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來雙膝跪下,兩個姐姐手指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眾人哭在傷情處,王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說:“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么處他?”眾人說:“消消氣再處。”王爺搖頭。

奶奶說:“憑我打罷。”王爺說:“可打多少?”眾人說:“任爺爺打多少?”王爺道:“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說: “爹爹嚴命,不敢阻擋,容你兒代替罷!”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爺說:“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打在那里?等他膘滿肉肥,那時打他不遲。”王爺笑道:“我兒,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無處掙錢,做何生意以為糊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與你。”二位姐夫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何、劉便問三舅:“銀子還有多少?”

王定抬過皮箱打開,盡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王爺大怒,罵:“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這東西?快寫首狀,休要玷辱了門庭。”三官高叫:“爹爹息怒,聽不肖兒一言。”遂將初遇玉堂春,后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所贈。”備細述了一遍。王爺聽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殺了人。”三官說:“兒不曾強要她的,是她情愿與我的。”王爺說:“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面上,與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布種。”公子不言。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說?”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王爺說:“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罷!”三官說:“兒要讀書。”王爺笑曰:“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什么書?”公子說:“孩兒此回,篤志用心讀書。”王爺說:“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何靜庵立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料想要用心讀書。”王爺說:“就依你眾人說,送他到書房里去,叫兩個小廝去服侍他。”即時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里去。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可。”王爺說:“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縱他。”二人道:“老爺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卻說公子進了書院,清清獨坐,只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嘆道:“書呵!相別日久,且是生澀。欲待不看,焉得一舉成名,卻不辜負了玉姐言語;欲待讀書,心猿放蕩,意馬難收。”公子尋思一會,拿著書來讀了一會。心下只是想著玉堂春。忽然鼻聞甚氣?耳聞甚聲?乃問書童道:“你聞這書里什么氣?聽聽什么響?”書童說:“三叔,俱沒有。”公子道:“沒有?呀,原來鼻聞乃是脂粉氣,耳聽即是箏板聲。”公子一時思想起來: “玉姐當初囑咐我,是什么話來?叫我用心讀書。我如今未曾讀書,心意還丟她不下,坐不安,寢不寧,茶不思,飯不想,梳洗無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處她?”走出門來,只見大門上掛著一聯對子:“‘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他中舉會試,官至侍郎。后來咱爹爹在此讀書,官到尚書。我今在此讀書,亦要攀龍附鳳,以繼前人之志。”又見二門上有一聯對子:“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公子急回書房,看見風月機關,洞房春意。公子自思,乃是此二書亂了我的心,將一火而焚之,破鏡分釵,俱將收了。心中回轉,發志勤學。

一日書房無火,書童往外取火。王爺正坐,叫書童,書童近前跪下。王爺便問:“三叔這一會用功不曾?”書童說:“稟老爺得知,我三叔先時通不讀書,胡思亂想,體瘦如柴。這半年整日讀書,晚下讀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飯后,方才梳洗。口雖吃飯,眼不離書。”王爺道:“奴才!你好說慌,我親自去看他。”書童叫:“三叔,老爺來了。”公子從從容容迎接父親。王爺暗喜。觀他行步安詳,可以見他學問。王爺正面坐下,公子拜見。王爺曰:“我限的書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題你做了多少?”公子說:“爹爹嚴命,限兒的書都看了,題目都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觀子史。”王爺說:“拿文字來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爺看他所作文課,一篇強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應個儒士科舉罷!”公子說:“兒讀了幾日書,敢望中舉?”王爺說:“一遭中了雖多,兩遭中了甚廣。出去觀觀場,下科好中。”王爺就寫書與提學察院,許公子科舉。

竟到八月初九日,進過頭場,寫出文字與父親看。王爺喜道:“這七篇,中有何難?”到二場三場俱完,王爺又看他后場,喜道:“不在散舉,決是魁解。”

話分兩頭。卻說玉姐自上了百花樓,從不下梯。是日悶倦,叫丫頭:“拿棋子過來,我與你下盤棋。”丫頭說:“我不會下。”玉姐說:“你會打雙陸么?”丫頭說:“也不會。”玉姐將棋盤雙陸一皆撇在樓板上。丫頭見玉姐眼中掉淚,即忙掇過飯來,說:“姐姐,自從昨晚沒用飯,你吃個點心。”玉姐拿過分為兩半。右手拿一塊吃,左手拿一塊與公子。丫頭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睜眼,見不是公子,將那一塊點心掉在樓板上。丫頭又忙掇過一碗湯來,說:“飯干燥,吃些湯罷!”玉姐姐剛呷得一口,淚如涌泉,放下了。問: “外邊是什么響?”丫頭說:“今日中秋佳節,人人玩月,處處笙歌,俺家翠香、翠紅姐都有客哩!”玉姐聽說,口雖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頭拿過鏡子來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得我這模樣?”把那鏡丟在床上,長吁短嘆。走至樓門前,叫丫頭:“拿椅子過來,我在這里坐一坐。”坐了多時,只見明月高升,譙樓敲轉,玉姐叫丫頭,“你可收拾香燭過來,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進三場日子,我燒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樓來,當天井跪下,說:“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進了三場,愿他早占鰲頭,名揚四海。”祝罷,深深拜了四拜。有詩為證:

對月燒香禱告天,何時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結好緣。

卻說西樓上有個客人,乃山西平陽府洪同縣人,拿有整萬銀子,來北京販馬。這人姓沈名洪,因聞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見他有錢,把翠香打扮當作玉姐。相交數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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