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準準地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她,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夠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擱船之處。宜男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她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晌。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宜男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
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于計較,干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只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愿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于沿江市鎮各處粘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帖,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信,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并不吝惜。”宜男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鎮墻壁觸眼之處。
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宜男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布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并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嘆。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男整整地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翁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她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地偎她。”
又過了月余,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昆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男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么除得?”劉翁睜著眼道:“什么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戴時便戴,不許你戴時,就不容你戴。”劉嫗見老兒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戴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宜男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戴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以負宋郎!寧可戴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地推向船艙睡了。宜男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男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宜男道:“未死之人,茍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腥?”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兒,也好解悶。”宜男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咽。”說罷,又哀哀地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翁夫婦料道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她。后人有詩贊宜男之節。詩曰:
閨中節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把家業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看守門墻,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顧了一只航船,徑至昆山來訪劉翁劉嫗。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宋金將銀兩販了布匹,轉至儀真,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
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只,遙見渾家在船艄麻衣素妝,知其守節未嫁,傷感不已。回到下處,向主人王公說道:“河下有一舟婦,戴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昆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吾喪偶已將二年,欲求此女為繼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此薄意權為酒資,煩老翁執伐。成事之日,更當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亦不吝。”王公接銀歡喜,徑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于上坐。劉翁大驚道:“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個陜西錢員外,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慕令愛小娘子美貌,欲求為繼室。愿出聘禮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劉翁道:“舟女得配富室,豈非至愿。但吾兒守節甚堅,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領。”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設亦出錢員外之意,托小子做個主人,既已費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劉翁只得坐了。飲酒中間,王公又說起:“員外相求,出于至誠,望老翁回舟,從容商議。”劉翁被女兒幾遍投水唬壞了,只是搖頭,略不統口。酒散各別。
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述與員外。宋金方知渾家守志之堅。乃對王公說道:“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雇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王公即時與劉翁說了顧船之事,劉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吩咐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下船來,貨且留岸上,明日發也未遲。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劉翁夫婦認作陜西錢員外,不復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男在艄尾窺視,雖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驚怪道:“有七八分廝像。”只見那錢員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說道:“我腹中饑了,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宜男已自心疑。那錢員外又吆喝童仆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閑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吩咐的話。宜男聽得,愈加疑心。
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氈笠,借我用之。”劉翁愚蠢,全不省事,徑與女兒討那破氈笠。宜男取氈笠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
氈笠雖然破,經奴手自縫。
因思戴笠者,無復舊時容。
錢員外聽艄后吟詩,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換骨,故鄉人不識。
雖則錦衣還,難忘舊氈笠。
是夜宜男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且面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叩之。”劉翁大笑道:“癡女子!那宋家癆病鬼,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你當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他是丈夫,倘你認他不認,豈不可羞。”宜男滿面羞漸,不敢開口。劉翁便招阿媽到背處道:“阿媽你休如此說,姻緣之事,莫非天數。前日王店主請我到酒館中飲酒,說陜西錢員外,愿出千金聘禮,求我女兒為繼室。我因女兒執性,不曾統口。今日難得女兒自家心活,何不將機就機,把她許配錢員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那錢員外來雇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劉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錢員外起身,梳洗已畢,手持破氈笠于船頭上翻復把玩。劉翁啟口而問道:“員外,看這破氈笠則甚?”員外道:“我愛那縫補處,這行針線,必出自妙手。”劉翁道:“此乃小女所縫,有何妙處?前日王店主傳員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錢員外故意問道:“所傳何言?”劉翁道:“他說員外喪了孺人,已將二載,未曾繼娶,欲得小女為婚。”員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劉翁道:“老漢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節甚堅,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輕諾。”員外道:“令婿為何而死?”劉翁道:“小婿不幸得了個癆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還,老漢不知,錯開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尋訪了三個月,并無動靜,多是投江而死了。”員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個異人,病都好了,反獲大財致富。老翁若要會令婿時,可請令愛出來。”
此時宜男側耳而聽,一聞此言,便哭將起來。罵道:“薄幸錢郎,我為你戴了二年重孝,受了千辛萬苦,今日還不說實話,待怎么?”宋金也墮淚道:“我妻!快來相見!”夫妻二人抱頭大哭。劉翁道:“阿媽,眼見得不是什么錢員外了,我與你須索去謝罪。”劉翁劉嫗走進艙來,施禮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須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時,莫再脫賺。”兩個老人家羞慚滿面。宜男便除了孝服,將靈位拋向水中。宋金便喚跟隨的童仆來與主母磕頭。
翁嫗殺雞置酒,管待女婿,又當接風,又是慶賀筵席。安席已畢,劉翁敘起女兒自來不吃葷酒之意,宋金慘然下淚,親自與渾家把盞,勸她開葷。隨對翁嫗道:“據你們設心脫賺,欲絕吾命,恩斷義絕,不該相認了。今日勉強吃你這杯酒,都看你女兒之面。”宜男道:“不因這番脫賺,你何由發跡?況爹媽日前也有好處,今后但記恩,莫記怨。”宋金道:“謹依賢妻尊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園富足,你老人家可棄了駕舟之業,隨我到彼,同享安樂,豈不美哉。”翁嫗再三稱謝,是夜無話。次日,王店主聞知此事,登船拜賀,又吃了一日酒。
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發布取賬。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昆山故鄉掃墓,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范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跡還鄉,恐怕街坊撞見沒趣,躲向鄉里,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鄉之事,重回南京,闔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
再說宜男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中拜佛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男亦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后享壽各九十余,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后人評云:
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
《金剛經》清除災難,破氈笠團圓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