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幼時光(2)
- 尼采傳:我是太陽
- (法)丹尼爾·哈列維
- 4767字
- 2016-04-22 16:17:35
小學畢業后,弗里德里希去瑙姆堡上了中學。一進中學,他那驚人的天賦和才華就顯露了出來,由于弗里德里希具有超乎常人的智商,中學老師們便向他的母親提議,讓她把她聰明的孩子送到質量更高的學校去學習。這個可憐的婦女在這個問題上猶豫不決,母親的本性讓她更愿意讓孩子離自己近一點,因此她拒絕了老師們的建議。
此時已經是1858年。尼采在這一年度過的假期注定會不同尋常。跟往常的假期一樣,尼采在布萊的鄉間度假。那里綠樹成蔭、群山起伏,而村莊坐落在薩勒河畔。薩勒河緩緩流淌,河水清冽,每天早上,尼采都要到清澈的河里去洗澡。此時,尼采和他的外公外婆以及他的妹妹伊麗莎白住在一起,他對這種充實豐富的生活感到十分滿意,但另一方面也在為未知的前途暗暗擔心。
尼采漸漸地長大了,很快他便要到外面去闖蕩,也許他就要離開自己的親人,住在另外的地方,去結交新的朋友了。面對未知的人生道路,他有些許的焦慮。他總是回憶自己整個漫長的童年以及自己的孩子氣。在他看來,沒有人可以對此報之以嘲笑。在那漸漸遠去的十三個年頭里,有父親的慈愛及家人去世的悲傷,也有對家族傳奇的驕傲和深深的向往,還有對音樂和詩歌的卓絕的發現。這些情景統統涌上了尼采的心頭。它們栩栩如生、扣人心弦。突然間,尼采沉醉于自己所經歷的豐富人生當中了,他拿出鋼筆,在短短十二天的時間中寫出了一部自己的童年史。當這部回憶錄寫完之后,他高興極了。他這樣寫道:“此刻,我已經恰到好處地結束了我的筆記,對于我過去的工作,我感到滿意。在我寫作的過程中,巨大的喜悅充滿了我的心間,這讓我絲毫不感到疲倦。我認為,對早年的生活歷程和靈魂的發展軌跡進行回顧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已經如實地記述了所有的事實,不帶詩意,不加修飾,還原了生活的本貌。但愿我以后還能再多寫一些像這樣的東西。”
這段話之后是尼采自己寫的一首四行小詩:
生活如鏡,首當其沖,便是認識自己,千萬要努力求索。
位于薩勒河畔的普爾塔學校距離瑙姆堡有五英里遠,這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學校,自德國存在之日起,普爾塔就被建立起來了。早在12世紀的時候,西多教團僧侶從拉丁西部來到了這片斯拉夫人聚居的土地,他們試圖改變斯拉夫人的宗教信仰。他們獲得了河岸兩邊土地的所有權,并開始在土地上修建房子和教堂,在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圍墻。他們還在此地建立起了一套傳統,這套傳統歷經風霜,傳承至今。僧侶們的好日子只持續到了16世紀,很快他們就被薩克森君王驅逐出境,路德派教的信徒們定居在他們修建的教堂和房子里。信徒們保留了僧侶們創辦的學校,一同被保留的還有僧侶們那一整套的教學方法。1540年,學校的管理者在學校的教育指導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要培養孩子們,讓他們適應宗教生活。他們要接受為期六年的文學知識和道德戒律的訓練。”在這所學校中,學生們必須住校,同老師們待在一起。學校一直堅持禁止任何帶有安閑逸樂行為的規章制度。學校中還有一套明確的等級制度:每個老師指導二十名學生,最大的學生要照管最小的學生。學校開設了宗教、希伯來文、希臘文和拉丁文的課程。在這所古老的修道院式的學校里,新教的倫理和德國民族所特有的一絲不茍、人道主義精神水乳交融,形成學校里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風格。這里培養出了許多非凡卓絕的人物:諾瓦利斯、施萊格爾兄弟,以及兼哲學家、教育家為一身,被學校引以為榮的費希特。長久以來,尼采就被普爾塔深深吸引,渴望能夠獲得去普爾塔學習的機會。1858年10月,他的愿望終于實現了,他被授予了一份獎學金,從此離開家進入了這所歷史悠久的名校。自從進入學校起,尼采在好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做出驚人的事情,唯一一件逸事發生在第一學年,事件的過程極富英雄色彩和孩子氣。事情的起因是因為尼采的同學們都不相信穆奇烏斯①的故事。他們認為“沒有一個人會有勇氣把手放進火里”,因此這個故事是不真實的。面對這些年輕批評家們的言論,尼采不屑于爭辯,他只是伸手從爐中抓出一塊燃燒的煤,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手掌里。最后的結果便是,這個燒灼的疤痕跟隨了尼采終生,為了讓這塊榮耀的疤痕歷久如新,尼采甚至讓融化的蠟流過傷疤,來使疤痕變得更加顯眼。對于尼采來說,接受這種新生活很困難,他需要花上很長的時間來學會忍受。他很少把時間花在玩樂之上,同時,他還特立獨行,不輕易地和學校里的陌生人接觸。再者,從很小開始,尼采就是整個家庭中唯一的男性,因此他身上具有在女性環境中形成的溫柔氣質,這種氣質讓他很難適應普爾塔的清規戒律。每個星期天下午,他的母親、妹妹和他在瑙姆堡的兩個朋友都會到校門口接他,這時他才會外出,與家人和朋友們在學校附近的小酒館里消磨剩下的時光。
1859年7月,尼采獲得普爾塔學校提供給學生的最長的假期——一個月。在這難得的自由時間中,他重訪了自己喜愛的故人舊地,還到耶拿和魏瑪匆匆旅行了一趟。在學校里那長達一年的時間里,功課剝奪了他大量的時間,使他沒辦法發揮自己寫作的才能,可是現在,寫作的靈感和樂趣又重新在他身上得以展現了,于是他把自己旅行的夏日印象寫成了一篇略帶悲懷的抒情散文。
他在文中這樣寫道:“太陽已經下山之后,我們離開了暗黑的圍場。此時,我們背后的天空沐浴在金色的霞光里,而在我們頭頂的上空,云彩閃耀著玫瑰色的光芒。夜晚的和風輕輕吹拂著,靜靜的城市在我們眼前。啊,威廉,我對我的朋友說,還有什么事情比我們結伴漫游全世界更令人感到快樂呢?哦,快樂的友誼,忠誠的友誼!嗬,呼吸一下這夏夜里美麗的氣息吧,這花香,還有這緋紅的晚霞!難道你沒有感覺到你的思潮正在翻越飛升嗎?它就像縱情歡唱的云雀,棲息在金光璀璨的云端。看看這夜晚中的勝景!我自己的人生展現在自己的面前。我自己的命運如此安排:暗黑的陰影里一部分被封鎖其中,其余的則飛升于自由的空中!就在那一刻,路旁的瘋人院內傳出了一聲尖銳的叫喊,將我們的耳朵都撕裂了。我們感到好像有某個惡魔正在扇動著邪惡的翅膀觸及我們的皮膚,因此我們把手握得更緊。
滾開,你這邪惡的勢力!即使是在如此美麗的世界里,依然存在著痛苦的靈魂!但是痛苦究竟是什么呢?”
8月初,尼采短暫的假期結束了,他重新回到普爾塔,此刻他心感悲哀,和初到那里時的感覺一樣。他開始連續記載詳細的日記,日記中記敘了他無法接受學校對學生粗暴約束的心情,還有他對自身的反省。這些日記告訴我們他如何支配自己的時間以及每一天他的情緒變化。我們可以看到,日記以他改寫的老師們所說的鼓舞士氣的格言警句開始,這些是用來對抗尼采的厭倦無聊的,接下來他記敘了自己的學習、娛樂、閱讀和令人沮喪的病痛。他充滿童真,時而反抗學校的清規戒律,時而痛苦地服從規定。每當內心的情感澎湃激涌時,他便放棄寫散文,在他看來,只有音樂才能夠宣泄自己內心的憂郁,而散文卻不具備這樣的功能,因此在靈感的驅使下,他寫下一些韻文、四行詩或是六行詩。尼采從不主動尋求這種充滿詩情的時刻,他總是處之泰然,等到它出現時才去跟隨它,一旦發現詩情減弱,他就會選擇散文來替代,用莎士比亞戲劇對白一般的語句來表達自己的情感。然而,普爾塔并不總是充滿了刻板的條約,學校有時也會擁有片刻的快樂。比如說學生們可以外出散步、合唱、洗澡。尼采參加了這些愉快的活動,并詳細地記錄了過程。每當天氣過于炎熱時,學生們都會走出書齋,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水中生活里面,學校里兩百多個學生齊聲唱著歌,踏著拍子來到河邊站好隊,然后跳入水中,學生們經常順流而下,興高采烈地游著,直至筋疲力盡,當老師的口哨聲傳來時,孩子們便爬上岸,一只尾隨其后的渡船給孩子們送來校服,這些孩子穿好校服,又唱著歌,秩序井然地回到學校,繼續各自的功課。尼采很喜歡這種活動,他在日記中寫道:“這實在是棒極了。”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就到了8月底。尼采的日記開始中斷,先是中斷了八天,接著是六天,后來又是整整的一個月。等他又重新開始記日記的時候,他的這本日記已經快要結束了。
“自從開始寫這本日記以來,我的心境就已經和從前完全不同了。那個時候還是夏末,世界一片蔥蘢,而現在,唉!我們已經來到了深秋。那時我還是一個只會瘋玩的小孩子,而轉眼間我已經快要變成大人了……我的生日來了又去,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變老——匆匆的時光就好像是春日的玫瑰,綻放著美麗卻又像山澗里的泡沫一般容易流失。此時此刻,強烈的求知欲抓住了我,讓我對知識、對世界文明燃起了無盡的渴望。這種沖動源自洪堡的書,我剛剛在讀。我希望這種對知識的渴求能夠像我對詩歌的熱愛那樣持久不衰。”
在這一新的時期,尼采著手制訂了龐大的學習計劃。他計劃把地質學、植物學、天文學與拉丁語讀物、希伯來文、軍事科學以及各種技能的學習結合在一塊兒。他說:“首當其沖的研究對象是宗教,因為它是所有知識的基礎。知識的領域無比巨大,而對真理的追求則永無止境。”
在孜孜不倦的研讀過程中,冬天和春天轉瞬而逝,尼采的第二個假期來臨了,短暫的假期后是第三次返校。此時秋天來臨,普爾塔校園里巨大的橡樹褪去了綠裝。此時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已經十七歲了,他感到自己內心凄涼。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強迫自己對生活采取唯命是從的態度,這讓他感到萬分痛苦,而此時的他已經閱讀了席勒、荷爾德林、拜倫的作品,他夢想著古希臘的神祇,尤其是那個陰沉的法力無邊的魔術師曼弗雷德。魔術師對自己的萬能感到厭倦,試圖從死亡中尋求安寧,但死亡早已被他自己的藝術所征服。尼采究竟對什么課程有興趣呢?他深入思考了幾行浪漫主義詩人的句子:
痛苦就是知識,只有最深地體味了痛苦的人,才能透悟致命的真理,知識之樹并不等同于生命之樹。
尼采最終厭倦了學校里的一切。他強烈渴望著能從日常課程和功課中解脫出來,這些幾乎占據了他所有的時間,他常常獨自聆聽那發自靈魂的獨白,并以此為基礎,理解自己大腦中那天馬行空的幻想。他向母親和妹妹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宣布他將改變原來對人生的規劃,他不再想做教授,因為一想到大學他就厭煩,他想做音樂家。母親對尼采曉之以理,平復了他激動的心情,但這次平復的效果沒有持續太久,尼采喜愛的一位老師逝世了,這悲慘的事件徹底結束了他內心混亂的狀態。尼采開始逃避功課,與人隔絕,終日沉浸在冥想之中。
尼采經常寫作。從孩提時代起,他就表現出了駕馭語言和清楚表達思想的天賦。他接連不斷地書寫,記錄下了自己內心所有不安的陰影。他考察了龐大的浪漫主義體系和陰沉、紛亂、冰冷無情的科學體系。他沉浸在自己廣闊的閱讀視野中,但同時閱讀又使他驚恐。童年時代養成的虔誠的生活方式仍然深深刻在他的靈魂里,雖然他常常對宗教提出膽大妄為的否定論斷,但沒過多久他又會譴責自己剛才的罪惡,他極力維持著自身的宗教信仰,但他明白宗教信仰正在他身上逐漸減弱,他選擇緩慢、心有余悸地離開,而不是法國人或天主教徒那種尖銳的擺脫方式。畢竟,宗教代表著他的過去,宗教的存在意味著他對整個家庭和父親的教義及信條依然懷有敬意。他處在矛盾之中,他清楚如果棄絕了宗教就意味著失掉了安全感,他感到驚恐,因為他擔心自己找不到新的信仰來取而代之,這種局面只會讓他措手不及。這個權衡如此重要,以至于尼采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不停地在輾轉思量。
解決這個事業不僅僅是幾個星期的事情,而是關乎到終生。僅僅依據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的思索就摧毀兩千年來被世界最深邃的思想家論證過的權威,這可能嗎?僅僅根據這個小子的不經論證的幻想和尚未成型的思想雛形就將深深嵌入歷史的宗教的痛苦和祝福一把推開,會有人冒這個險嗎?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人類思想中幾千年來被無休止論證的哲學問題;想要革命性地推翻被人類中最高權威所接受的本質性的終極信仰;如果只是對哲學或者自然科學所帶來的一般性后果知之甚少而就把二者結合起來,或者只是在理智還沒有掌握全部歷史和那些最基本原則的情況下就從自然科學里推衍出一套體系,那么這些行為都只能算作魯莽輕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