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小鴨

[ 丹麥] 安徒生

這是一個丹麥的夏天，在這個季節里她是美麗的。金黃的麥子，綠色的燕麥，青草鮮嫩味美。從無人居住的破舊老屋一直到運河邊都長滿茂密的牛蒡。植物長得十分高大，就算一群孩子躲在里頭也不會被人發現。這兒也是很荒涼的，就像森林的最深處一樣。

在這些牛蒡的下面，一只母鴨蹲在她的窩里，她得把她的幾個孩子都孵出來，不過她已經感到很無聊了，因為要把小鴨子來，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何況很少有人拜訪她，別的鴨子寧肯在水渠里游蕩，也愿上來，坐在牛蒡葉子下同她聊天。

母鴨幾乎一整天都坐在自己可愛的六個蛋上孵化它們。其中五個蛋都是白色的，唯有第六個，比其他的都大，而且是很難看的灰色。鴨子一直對這個蛋感到很困惑，不知道為什么和其他的相差這么多。其他的鳥都認為可能是當鴨子媽媽清晨和傍晚去河里游泳的時候，某個懶惰的母親就把自己的蛋放了進來。但是鴨子并不是一種聰明的動物，因此這只鴨子并不擔心這種狀況，而且她數數也不好，只是一直小心要讓這只特別的蛋和其他的蛋一樣保持一定溫度。

這是這只鴨子孵的第一窩蛋，她很高興并且自豪。當她看見其他母親只顧著閑聊，或者總是去河里游泳而忽略了自己的職責的時候，她總是嘲笑她們。但是最后她也對整日孵蛋感到厭倦了。“看來這些蛋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孵化。”她對自己說，她也希望找一些樂趣。但是她知道如果她丟下這些蛋不管任由里面的小鴨子死去，那么她的朋友們就再不會理她了。所以她留在窩里，只是時常站起身來看看蛋殼裂了沒有。這自然也導致了小鴨破殼而出的時間又延后了。

她瞧了那些蛋一百五十多次，終于開心地發現有兩個有裂縫了，于是她把蛋更緊密地靠在一起，一點也沒有移動它們。第二天早上，她更高興地發現五個蛋都有裂縫了，而且中午之前已經有兩個毛茸茸的黃色小腦袋正努力地破殼而出。這大大地鼓勵了她，于是她去幫助小鴨弄破蛋殼好讓它們出來得更容易。她又花了一整晚坐在窩里孵蛋，在太陽升起之前，五只小鴨已經全部從白色的蛋里出來了，十只眼睛一起望向外面綠色的世界。

現在鴨子差不多完成了任務，她不喜歡臟，而且碎蛋殼也讓坐在上面或踩在上面的人覺得不舒服，所以她就把它們清理到外面去。她很高興在最后的大蛋孵化前能有人和她聊天。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大蛋仍然沒有動靜，鴨子媽媽變得越來越沒有耐心，開始希望能和丈夫商量一下該怎么辦，雖然她的丈夫從不來看她。

“我實在想不出來是怎么回事。”她向來拜訪她的一個鄰居老母鴨說，“為什么我花了兩倍的時間卻怎么也孵不出這個蛋呢！”

“讓我瞧瞧那只老也不裂開的蛋吧！”來訪的老母鴨說，“請相信我，這是一只火雞蛋！有一次我也受過同樣的騙，那些小家伙不知給我帶來了多少麻煩和苦惱，因為他們都害怕水！我怎么也無法把他們趕下水去，無論我怎么說怎么嚷，也無濟于事。——讓我來瞧瞧這個蛋吧。哎呀，這真是一個火雞蛋！讓它躺著吧，你最好還是去教別的孩子游泳吧！”

“我會再給它一次機會的，”鴨子嘆了口氣，“ 如果一天后它還孵不出來，那我就不管它了，我要去帶領其他的小鴨學游泳和找尋食物。我可沒有辦法同時顧著這兩件事。”

她用自己的毛把最后的蛋推到巢的中央，第二天她在蛋上坐了一整天，甚至放棄了自己的晨泳，害怕一絲寒冷會打擊到這個蛋。傍晚，當她偷偷看蛋的情況時，她覺得自己在蛋的頂部看見了一絲小裂縫。她充滿希望地坐在蛋上，一晚上她都興奮地幾乎睡不著覺。早上第一道光線叫醒了她，她感到自己身子底下有東西大鳥出現了。

毫無疑問，他的確很丑，連母親也無法否認這一點，雖然她只說他“大”和“結實”。“你到了水里就會游泳，不需要我教。”母親對他說，邊驚訝地看著他背上褐色的毛和光禿禿的脖子。他甚至沒有她身后那些小黃球一半可愛。

第二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陽光照在綠色的牛蒡上。鴨媽媽帶領她的全家來到水渠邊。撲通！她跳下水去。“嘎！嘎！”她叫道。于是小鴨子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水沒過了他們的頭頂，但是他們馬上又冒了出來，很自如地劃動著他們的小腿，游得非常漂亮。他們全都下了水，就連那個丑陋的灰色小家伙也跟著他們一起游了。

“不，他不是一只火雞，”鴨媽媽說，“瞧，他的腿劃得多靈活，多自如！他是我自己的孩子！其實，如果你仔細看一看，他長得還蠻漂亮呢。嘎！嘎！——跟我來吧，我要帶你們到廣闊的世界上去，讓你看看那個養鴨場。不過，你們要一步不離地緊跟著我，免得別人踩著你們，另外還得當心貓！”于是，他們就這樣來到了養鴨場。場里喧鬧聲震天，因為有兩群鴨子在爭一只鰻魚頭，結果它卻被貓搶走了。

“你們瞧，世界就是這個樣子！”鴨媽媽說著，蹭了蹭她的嘴巴，因為她也想吃那只鰻魚頭。“現在使用你們的腿吧！”她說，“你們要打起精神。你們如果看見那邊那只老母鴨，就得把頭低下來，因為她是這里最高貴的人物。她有西班牙血統，因此她長得那么胖。你們看，她的腿上裹著一個紅布條。這可是件非常漂亮的東西，也是一只鴨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榮譽，它意味著人們不愿意失去她，動物和人都她。——打起精神來吧！——腳尖不要往里撇！一只有教養的鴨子走路時腳尖應該向外，就像爸爸媽媽一樣。瞧，就像這樣！好啦，低下頭來，說：‘嘎！’”

他們都照媽媽的話去做了。但是，別的鴨子都站在旁邊看他們，并且大聲嚷嚷：“瞧！我們這兒又來了一批食客，好像我們的人數還不夠多似的。呸！瞧那只小鴨子那副丑樣，我們真看不慣他！”——于是，馬上有一只鴨子跑過來，在他的脖子上啄了一下。“饒了他吧！” 鴨媽媽說，“ 他并沒有招惹任何人呀！”“對，不過他長得太大、太特別了，”啄他的那只鴨子說，“因此他必須挨啄！”

“那只鴨媽媽的孩子都很漂亮，”腿上裹著布條的那只老母鴨說，“他們長得都不錯，只有一只例外。他沒有孵好，我真希望他能重新孵一次。”“這可不行，太太，”鴨媽媽說，“他雖然長得不漂亮，但他性情好，游泳也不比別人差，真的，我甚至還可以說，他比別人游得還好呢。我想，他將來會長得漂亮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也會變得小一點兒。他在蛋殼里躺得太久，因此他的形態有些特別。”于是，她在他的脖子上啄了一下，理了理他的羽毛。“況且他還是一只公鴨子呢，”她說，“因此關系不會很大。我想，他將來會有一身好力氣，生活上不會有困難的。”

“其他的小鴨子都很可愛，”那只老母鴨說，“別客氣，你們在這兒就像在家里一樣。如果你們找到鰻魚頭的話，你們就把它送給我好了。”于是，他們現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了。

不過，那只最后從蛋殼里爬出來、長得極其丑陋的可憐小鴨，卻處處挨啄、受氣、遭愚弄，不僅在鴨群中是這樣，即使在雞群中也是如此。“他確實太大了！”大家都說。那只雄火雞一生下來腳上就有距，因此他就以為自己是一個皇帝。他把自己吹得像一只鼓滿了風的帆船，漲紅著臉，咯咯地叫著向他沖去。這只可憐的小鴨不知自己該站在何處，該走到哪里。他感到非常悲哀，因為他長得那樣丑陋，成了整個鴨群嘲笑的對象。

這是頭一天的情形，以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糟。大家都要把他趕走，就連他的姐妹們也非常厭惡他。她們總是說：“但愿貓把你抓去，你這個丑八怪！”后來媽媽也說：“我希望你走得遠遠的！”所有的鴨都啄他，所有的雞都打他，就連那個喂雞鴨的小姑娘也用腳踢他。最后，他只好越過籬笆逃走了。這時灌木叢里的小鳥兒們驚恐地飛向空中。“這也許是我長得太丑的緣故。”他想。于是他閉起眼睛，繼續往前跑，一直跑到野鴨居住的一片大沼澤地里。他在這里躺了整整一夜，因為他非常疲乏和憂傷。

當第一線陽光照射下來的時候，蘆葦發出了沙沙的聲音。然后他發現他撞上了一群野鴨，但是他來不及跑開，于是他站了起來，恭敬地鞠了躬。

野鴨仔細看了看他，說：“你真丑。但是這不關我們的事，除非你想娶我們其中誰的女兒，當然我們是絕不允許的。” 然后丑小鴨回答他并不打算娶任何人，只希望一個人完成旅程。

整整兩天他就靜靜地躺在蘆葦叢間，吃一切他能找到的食物，喝沼澤里的水，直到他感覺又有力氣了。他希望他能一直待在這里，因為他感到如此舒適和開心，遠離其他人，沒有人咬他，也沒有人批評他丑。他正想著這些的時候，兩只在蘆葦叢覓食的雄鵝發現了他。他們說：“我們已經厭倦這塊沼澤地了。明天我們要換個新地方，有更大的水塘和更多的食物，你想和我們一起來嗎？”

“會比這兒好嗎？”丑小鴨有一點兒懷疑。他剛把這些話說出口，突然“怦怦”兩聲，兩個新伙伴就在他身邊倒下了。

隨著槍聲響起，一群野鴨從蘆葦叢間飛向天空，于是槍聲再度響起，并持續了一段時間。

還好丑小鴨不會飛，他在水里悄悄移動著，最后把自己藏在山谷里一些高大的蕨類植物中間。但是在路上，他碰到了一個四條腿的生物，后來他知道那是狗。狗伸著紅紅的舌頭，直盯著他看。丑小鴨害怕地想把腦袋藏進自己的小翅膀下面，可是狗只是嗅了嗅他，便走開了。于是他順利地找到了藏身處。

“我太丑了，連狗也不想吃我，”小鴨子自言自語地說，“這也算是憐憫吧。”他蜷縮在柔軟的草地上，直到遠處的槍聲漸漸停息。

這樣安靜了一段時間，天上的星星出來了，丑小鴨從藏身處走了出來看向周圍。他想他再也不會接近任何水塘了。看見沼澤向著他來的反方向一直延伸，他勇敢地順著走了下去，來到一個小村舍前，這屋子看上去搖搖欲墜，好像組成屋子的石頭根本堅持不了幾個小時一樣。屋子的門也只用一個鉸鏈固定著，里面的一小堆火是唯一的光源。于是小鴨子謹慎地進了屋，在靠近破門邊的一個椅子上坐下，這樣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以很快逃出去。但是似乎沒人發現他，所以他在這里度過了平靜的一夜。

農舍里住著一個老奶奶，一只貓還有一只母雞。他們是房子的主人。老奶奶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紡紗上面，然后她把紗拿到最近的小鎮去出售。她把貓和母雞當成自己的孩子那樣疼愛，從來不違背他們的意愿。所以小鴨子需要得到他們大家的同情而不僅僅是老奶奶的。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他們就發現了這名訪客，小鴨子站在他們跟前，發著抖，眼光瞄著門口，隨時準備逃跑。他們看上去并不很兇惡，所以他們走近的時候，丑小鴨沒有那么害怕了。

“你能下蛋嗎？”母雞問他。

丑小鴨溫順地回答：“不，我不知道怎么下蛋。”母雞聽見了轉過身背對他。這時貓來了，問他：“你在發怒的時候能把自己的毛豎起來嗎？或者你在高興的時候會發出咕嚕聲嗎？”小鴨子只好回答他除了游泳其他什么也不會。這樣看來他似乎沒有什么用處，于是貓和母雞一起走到老奶奶身邊，老奶奶還躺在床上。

“這么個無用的家伙把這兒當成避難所了，”他們說，“他說自己是小鴨子，但是他既不會下蛋，也不會發出咕嚕聲！那么他還有什么用？”

“把他留著。”老奶奶爽快地說，“誰知道它會不會下蛋。我們還是讓他在這兒留一段時間再看。”于是丑小鴨在這里逗留了三個星期，分食貓和母雞的食物。但是他的確不能下蛋。太陽升起了，空氣變得溫和，丑小鴨漸漸對待在農舍里感到厭倦了，他很想去游泳。一天早晨，連他的朋友們都注意到了他的煩躁情緒。

“發生什么事了？”母雞問，于是小鴨子告訴她自己的想法：“我太渴望水了。你不知道把頭伸進水里再潛到水底那感覺有多美妙。”

“我不認為我會喜歡，”母雞懷疑地說，“我也不認為貓會喜歡。”當問貓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果然說他很痛恨這件事。

“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我必須去找水源。”鴨子不停地說。貓和母雞都感到受到了冒犯，很快回答他：“好的，那你趕緊走吧。”

小鴨子很想對他們說再見，并好好地感謝他們收留自己。但是他們都轉過身背對他，所以他沮喪地從搖擺的門走了出去。

但是一出了門，他就因為喜悅而無法控制地顫抖，因為又有了新鮮的空氣，還有水，便不再介意別人的眼光。他這樣高興了一段時間，很快就來到水邊。但是開始下雪了，一切變得潮濕起來。于是小鴨子發現在水里的確很舒服，可是上了岸的潮濕卻難以忍受。

一天，太陽慢慢落下，像一顆紅色的球，小鴨子很迷惑地發現河水慢慢變硬變光滑了。這時候他聽見呼呼的風聲，抬頭一看，一群天鵝正飛過。它們的羽毛就像夜里降落的雪花一樣潔白，長長的脖子和黃色的嘴都向著西邊，那是它們的目標。它們并不知道確切的目的地，但確定它們是要飛到一個太陽整日照耀的地方去。丑小鴨多么希望自己能和它們一起走啊，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再說了，他這樣一個丑家伙怎么能和那些美麗的生物為伍呢。于是他沮喪地向一個水塘邊走去，潛到了水底 ，并把這想象成最開心的事。

但是他知道并不是這樣。每一天天氣都越變越冷，丑小鴨發現保持溫暖也越來越難了。事實是他從來沒有感覺溫暖過。最后，在一個難熬的夜里，他的腳動得越來越緩慢，而冰就像陷阱一樣漸漸逼近。當晨光亮起，他已經被冰困住了，很快失去了知覺。

再過幾個小時丑小鴨就要被凍死了，幸運的是這時候正有一個人路過這里去工作。看見了這一切，他用厚厚的木鞋，重重地把冰踩碎，然后撿起小鴨子把他放進自己的羊皮大衣底，為他解凍。

這個人也不去工作了，他轉身往家走，把小鴨送給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們喂了小鴨一些吃的，把他放進了靠近火爐的盒子里。當孩子們從學校回家的時候，小鴨子已經覺得好多了。

這些孩子很友善，想和小鴨一起玩，可是，可憐的小家伙這一生都沒有玩耍過，他以為孩子們要戲弄自己。他就飛到了牛奶鍋里，之后是飯盆里，然后是黃油碟里，最后，被噪聲和混亂嚇住的小鴨直接跑出門外，躲到了房子后面的矮樹叢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那個冬天的。他只知道那個冬天過得很悲慘，而且他從沒吃飽過。

但是情況一天天好轉，泥土逐漸變得柔軟，陽光變得溫暖，鳥兒開始歌唱，花兒也再次開在草地上。丑小鴨站起身子，感覺自己和以前不同了，和自己躲在蘆葦叢那時不同，也和自己從農舍里逃出來時不同。他的身體長大了，翅膀更強壯了。山上似乎有個粉色的東西在看他，他決定飛過去看看那是什么。

哦，在空中飛翔的感覺是多么好，他在空中旋轉飛翔，從沒想過飛行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當他靠近那片粉色的云時，他失望地發現那是由蘋果樹的花組成的，樹就生長在運河岸邊的一個村舍旁。他慢慢揮動著翅膀降落到地上，在紫丁香花叢下休息了一會兒，這時候他看見另一群幾個月前看到的美麗動物慢慢走過。他入迷地看著他們一個一個走進運河，靜靜地浮在水面上，和水仿佛融為一體。

“我要跟著他們，”小鴨子對自己說道，“雖然我很丑，我寧愿被他們殺掉也不要再次品嘗寒冷和饑餓的滋味，也不愿再被其他鴨子和禽類嘲笑了。”他飛快地飛落到水面，盡量游得像他們一樣快。

沒花多少時間，他就靠近了那群天鵝，那群天鵝正停在樹蔭下乘涼，這棵大樹生長在岸邊，樹枝一直伸展到水面上。看見丑小鴨靠近，他們中一些年輕的天鵝就游向他，并發出歡迎的叫聲。丑小鴨不理解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高興地靠近他們，雖然有一點兒顫抖。他對著一只正游離樹蔭的老天鵝說：“如果我必須死，那么請你殺死我吧。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出生，我這么丑。”說完，他低下頭望著水面。

在平靜的水面，他看見了許多白影，有著細長的脖子和黃色的嘴，他毫不思索地開始尋找記憶中那灰色的身影和瘦弱的脖子。但是沒有找到這樣的東西。他看見自己的倒影竟然是一只美麗的白天鵝！

“這個新成員是所有天鵝里最美的。”孩子們在上床睡覺前拿著餅干和蛋糕來喂天鵝，他們看到了他，“他的羽毛更潔白，嘴的顏色更金黃。”

當丑小鴨聽到的時候，他覺得經歷了這么多艱難和寂寞的日子是值得的，不然他無法體會這最后時刻的喜悅。

童琳 譯